十三钟点工和家教保姆
十三、钟点工和家教保姆
赵本山、宋丹丹演的小品《钟点工》里那种陪人唠嗑的活在现实生活中几乎是没有的,做饭、搞卫生是钟点工的主打项目。不过,吴冷兰却做过陪人唠嗑的活,那还是在林愉之前的一个家政公司做的。
那天晚上,她正在给那个公司新来的家政工培训——吴冷兰不管在哪个公司干,都从来没有自己的下班时间,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离这里不远的一个住宅小区的管理处打来的。称他们那里有一个女业主,因老公在该回的时候没回来,现在正寻死觅活的,问能不能派个人去开导她,并帮她打扫一下卫生,照顾一下小孩。
打扫卫生、照顾孩子,找一个待岗家政工即可。但要开导她,恐怕这些家政工谁也胜任不了,只有自己出马了。
吴冷兰带着一个家政工,按电话提供的地址,很快赶到那一家。进门一看,屋里人还不少:两个保安正在苦口婆心地劝一个20多岁的蜷在沙发里的小姐喝水;一个40多岁的男人抱着一个4岁左右的小女孩,看来,要寻死的就是那个蜷在沙发里的小姐了。
称女人为小姐,是鹏城的习惯叫法,只要是不太老的人,都可以称其为“小姐”,就连吴冷兰,由于长相不太显老,在家乡都是叫大姐的,在这里统统变成了“小姐”。刚开始她很不习惯,慢慢也就习惯了,因为她发现这里的人对“小姐”这个称呼并无恶意,连那些气质高雅的女人,到家政公司来时,也会自我介绍:我就是刚才打电话的某某小姐。虽然这里那些做皮肉生意的姑娘也被称为“小姐”,但人们在说到她们时,是说“那些做‘鸡’的”,而在内地,说到这类人时是说“做‘小姐’的”。因此,内地好多地方很反感“小姐”这个称呼,以至于在公共场合,你都不好称呼年轻姑娘,而在这里就简单多了,尽管叫小姐就是。
吴冷兰自我介绍后,先安排那个家政工去收拾卫生,房间里杯盘狼藉的,然后来到那个小姐面前。只见小姐眼皮耷拉着,谁也不看,谁也不理,泥塑般不吭也不动,间或有一滴泪水从眼角处溢出来,一个保安就细心地用纸巾给她擦掉。
那个中年男人简单地向吴冷兰介绍了一下情况:
这个小姐姓周,昨天是她的生日,她老公小李在温州做生意,早就答应回来给她过生日,因为没回来,她想不开要自杀。孩子已经两天没正经吃饭了,就吃点儿保安买来的面包。他和保安都是些男人,不知怎样安慰她,也照顾不好这个孩子,就只好找家政公司来帮忙了。
吴冷兰端详了一下那孩子,清清瘦瘦的、似乎搞不懂眼前发生的事,瞪着怯怯的眼睛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然后摇摇妈妈的肩膀“里奏乜耶,里奏乜耶”。吴冷兰曾经买了一盘录音带,专门学过白话,所以知道小姑娘是问她妈妈“你怎么了,你干什么”。
“多可爱的小姑娘啊”,吴冷兰从那个男人手里接过孩子,“请问,你是……?”
“噢,我是小周以前工厂的老板,姓陈。昨天,她打电话叫我来的,今天,我打电话叫你们来的,钟点费由我来付。”
“以前?”
“小周前几天刚刚从我那里辞工。”
“你看,你已经辞工了,陈老板还出钱请我们来照顾你。有这么多好人在关心你,为了这些好人,为了这个孩子,你也应该坚持下去。先喝点儿水,来,听话。”周小姐似乎没听见一般,仍是不吭不动。吴冷兰把水喂到她嘴里,她也不往下咽,又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一个保安马上用纸巾替她擦去。
这时,另一个保安递给吴冷兰一张信纸,说这是周小姐写的遗书。吴冷兰接过一看,工工整整像小学生的笔迹:
“陈老板:你好!
感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关照。
李雷他对不起我。我和他十年的感情,给他生了一个女儿。我把十年积攒的钱都那出来给他做生意,和他一起买房子,可是他欺骗我,我不想再这样不明不白活下去,告诉李雷,我的死他要付全部责任。
请打个电话让我妈来把小玉领回去。”
下面是几个人名和电话,有李雷做生意伙伴的,有她老家的,有她大哥的。
“她这样不说话有多长时间了?”吴冷兰问那两个保安。
“从今天早晨我们进门她就没开过口,除了上厕所也不动弹,不给自己做饭也不给孩子做饭。我们也不会给孩子做饭,只好给孩子买面包吃。”一个保安回答。
得让她开口说话,吴冷兰想。从哪里入手呢?对了,就从十年感情开始吧。
“你们认识十年了?好长啊。那时你有多大?”
“……”
“她那时才十七、八岁,他们十年前都在我的工厂打工。”陈老板看周小姐总也不开口,也着急,就替她回答。
“那你们是什么时候结的婚?看孩子的年龄是五年前吧?拿结婚照给我看看好吗?”
也许是同为女人,也许是吴冷兰态度和蔼,也许是回忆起了过去的美好时光,也许是后悔自己没有抓紧,周小姐终于开口了:
“我们没结婚!”
是啊,是啊!吴冷兰想自己真是老脑筋。谁说有孩子就必须是结过婚的?都什么年代了!现在这个世道不是他们那时。如今,两个人出双入对不一定是夫妻,带在孩子逛公园也并非是一家人。
此时,小女孩快手快脚地找出了几张她和“爸爸”的照片给吴冷兰。
“没结婚,那就更不能往坏里想了,不然,你连个名分也没有。你为他死了,可你算他的什么人啊。”吴冷兰端详了一下照片又说,“挺不错的小伙子啊,看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很招姑娘喜欢吧?说说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好吗?”眼前这个姑娘与照片上的小伙子不太般配,姑娘肤色黑黑的、凸嘴暴牙厚嘴唇、高颧骨,而小伙子从照片上看,四方脸、眉眼周正,怪不得周小姐如此痴情。
周小姐一边抽泣一边说起来。
可能从早晨起来就没刷过牙,一天中又没吃饭喝水,周小姐说话时,嘴里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腐臭味。
根据她断断续续的述说再加上保安和陈老板的补充,大致情况是:
周小姐叫周金玉,是广东清远那里的人,小李是四川人,他们是在陈老板的工厂打工时认识的。小李家是四川农村,很穷很穷,周金玉不顾家里的反对,痴心与他相恋,后来他们同居了又生了孩子。小李答应与她结婚,可又借口回老家开证明太浪费时间一直拖着没办手续。为了让小李更有出息,三年前,周金玉倾其积蓄让小李去做生意。从此,小李在惠州和温州之间来回跑,周金玉把孩子送回老家让妈妈给照看,自己拼命打工挣钱。去年,她又把这三年积攒的钱悉数拿出,让小李又添上一部分,交了首期款买下了现在这套房子。小李说新《婚姻法》快下来了,到时候结婚登记简单了,他们就去登记补上手续。小李自从做生意后,虽然没给周金玉多少钱,但每个月都给孩子寄生活费,可从半年前开始,一分钱也不寄了,说是生意不景气。上个月回来居然向周金玉要钱,说是生意急需。痴心的周金玉没有也不愿意多想,特意回老家给他借了一万块钱,就是那次他答应周金玉,过生日时他一定赶回来。
十天前,周金玉给小李打电话,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没想到手机关机。于是,她每天不停地打,四天前突然打通了,小李说他正在南京催款,不一定能赶回来了。周金玉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关机,小李却说手机没电了,一下子没了声音,然后又是一直关机,周金玉此时意识到自己担心的事情可能发生了,她就打通了惠州一个姐妹的电话,想诉说一下。谁知,那个姐妹说刚刚还看到小李在解放路上跟一个女孩在一起,周金玉一听,脑袋一下子就大了。
直到昨天上午,小李还没回来,手机也打不通,周金玉就把电话打到温州小李做生意的合伙人老齐那里,想问个究竟。老齐说,小李5天前就走了,说回去给老婆过生日。周金玉问小李这半年有没有异常,老齐说很正常。周金玉说老齐你要是不说实话,我死了你也有责任。老齐一听害怕了,只好说这半年来,小李到他那儿时,的确经常接到一个说白话的女人的电话,他以为是小周,就没多问,现在看来是另一个女人啊,别的他就不知道了。
周金玉一听,心理彻底崩溃了。自己的一腔痴情,十年积蓄,全都献给了李雷,却盼来一个他在外面有另外一个女人的结果,悔不该当初让他去做生意。那时也是看到厂里那些女孩老围着他转,自己不放心,又想让他有点儿出息,不能老是打工,才让他去做生意的。这半年来,她已经有所怀疑了,所以,前些天她辞去了厂里的工作,想到惠州去跟李雷一起做生意,顺便看着他。这个打算还没跟李雷说呢,就接到了老家的电话,父亲车祸伤势很重,母亲陪床不能给她带孩子了,让她回家接孩子,可怜她只能空着手回家。半年了,李雷没给她寄过一分钱,她打工的那点工资又要供楼又要养孩子和自己,她想等父亲出院后再把孩子送回去,然后去李雷那里。现在看,来不及了啊。
周金玉心如死灰,孩子饿了她也不管,一肚子话不知道找谁说,于是想到了原来工厂的陈老板。她辞工时,陈老板说过,如果外面不行,可以再回工厂。从这句话上,她觉得陈老板是好人。十年了,她当她的打工妹,他当他的老板,他们没怎么接触,只是知道,陈老板挺看重李雷的,她想通过陈老板找找李雷,劝劝李雷。
陈老板来后,看到孩子饿得直哭,连忙从冰箱里找了点儿东西给孩子吃,然后给李雷打电话,还是关机。他也猜测李雷在外面有人了,不然,即使手机没电了,打公用电话也可以嘛,可他不敢打,因为区号会暴露他的行踪。陈老板一直陪周金玉到晚上,想到自己一个大男人在这里不方便,才不放心地走了。
回到家里,陈老板总觉得周金玉神情不对头,很不放心,今天一大早就赶来了,却怎么也叫不开门。小玉跑出来,打开了里面的门,打不开防盗门,她哭着说妈妈躺在床上不起来。陈老板急了,叫来了保安,保安从邻居的阳台上翻到她家阳台上,进了屋子才打开了门。
陈老板看到周金玉已经写好了遗书,手里攥着一瓶安眠药,躺在床上默默地掉泪,他急忙拿掉药,和保安一起把周金玉架到客厅沙发里。就这样,整整一天,她蜷在那里,不吃不喝不吭声,直到吴冷兰他们来了。
陈老板怕这种情况要持续好几天,就先付给吴冷兰三天的费用,又掏出100元,让一个保安去买回一大包蔬菜、面包,食品等,好让吴冷兰她们陪着周金玉时做饭、消磨时间用。保安送回东西,看到周金玉已经说话、喝水了,也放了心,便告辞了,他们也在这里陪了一天了。临走时,还教给吴冷兰怎样用门口的对讲机呼叫他们。
尽管种种迹象都表明那个李雷有了外心,但吴冷兰和陈老板还是往好处劝周金玉,让她想开一些,说不定小李真是有生意上的事离不开呢,一切等见到他本人再下结论,这几天打起精神来,别把孩子折腾出病来。
正劝着呢,门铃响了,吴冷兰以为又是保安来了,就让打扫卫生的家政工去开门。门一开,进来一个戴眼镜的矮个男人。吴冷兰定睛一看,哎呀,这不是照片上那个孩子她“爹”吗?真有点儿戏剧性。
“周小姐,快!先生回来了。”
周金玉却无动于衷,只是眼泪流的更汹涌了。
趁那个男人在鞋柜找鞋换鞋,吴冷兰打量了几眼,这个赶回来给老婆过生日的男人,居然空着手,只带个随身皮包。而且一句道歉的话也没有,对家里出现了这些外人也不惊奇,对周金玉的反常也不着急,对以前的老板在他家里也不问个为什么,不知是他心中有鬼还是心中有数。陈老板责问他为什么不往家里打电话,他含含糊糊地说手机坏了。
什么年代了,手机坏了就打不成电话了?吴冷兰想。既然人已经回来了,就没必要再呆在这里了,她把钱退给陈老板,让陈老板给她们两个小时的钱就行。临走时,她对那个男人说,李先生听我一句话,赶快把结婚证领了,给孩子个名分。
这是吴冷兰唯一一次做“唠嗑”钟点工的经历,当时她来鹏城时间还不长,刚刚做家政公司的管理工作。对于这种没结婚居然又生孩子又买房子的事情很不理解,这里也太开放了吧?后来,时间长了,听到看到这类事多了,也见怪不怪了。这些打工仔打工妹们,远离亲人,缺乏管束,又需要慰籍,法律意识也淡薄,生理常识也没有,有的怀孕了还懵然不知,上厕所孩子掉了出来,吓得扔到窗外去,那些能攒钱买房子的还算好的呢。
包月钟点工中,最常见的是住房清洁和给公司做饭。
鹏城由于是新建城市,城市建设经过了统一规划,新建住宅往往设计的比较宽敞,一百五、六十平方米的住宅比比皆是。那么大的房子要想保持干净,工作量可想而知,于是就想到请个钟点工来做一下。能买的起这种住房的人,肯定都是些有钱人,但是这些人当中,相当一部分人在付钟点工工资时却算计了又算计。明明知道一百多平方米的房间两个小时很难搞完,却蛮横地坚持只付两小时的钱,但又要求必须所有的地方都清洁到。而且,越是这种能算计的雇主,越是能挑剔,有时甚至是翘着脚坐在沙发上,不错眼珠地盯着钟点工干活,让人心里很不舒服。碰上这样的雇主,家政公司和钟点工只能忍气吞声,因为不管怎么说,总还能有一点收入吧。
给公司做饭一般是包吃不包住,除了买菜做饭清洁厨房外,还要捎带着做一下办公室卫生。
有一个七、八个人的小公司,从家好家政找了个人去做午餐和晚餐,每个月连管理费在内只肯出500元。其实,这个价钱是很不合理的,因为他们不提供住宿。但他们也觉得自己有理,七、八个人嘛,工作量不是很大,每顿饭连买带做加上饭后卫生,三个小时即可,其余的时间这个钟点工还可以找份其它的事做。想是可以这样想,但操作起来却不是这么回事。早晨的活几乎没有,下午两点到四点也不是打扫卫生的时间,所以理论上看做两餐饭占用的时间不是很多,实际上把一天的黄金时间都给占去了。可谈工资时,他们根本不考虑这些背井离乡到鹏城来打工的人的实际需求,只讲自己的歪理,其实他们有时请客户吃个饭,也比这个钟点工一个月的工资高。然而,他们宁可大碟子大碗地把钱扔在酒楼的垃圾桶里,也不肯给做饭的加50、100元。而且同为打工者,那些小姐、先生也很不尊重这个做饭的钟点工。那个钟点工来公司说过几次,公司里有个小姐非常刁钻,从没认可过她做的菜,每天她都要吃很多零食,到吃饭时就没了胃口,于是就百般挑剔她炒的菜。而且,那个小姐还常常要求她用买菜的钱给她单独买水果,钟点工不给她买,就找茬子到老板那里去告状,如果给她买,菜就要少买,搞的这个钟点工进退两难。她苦恼地对吴冷兰说,都是给老板打工,只不过分工不同罢了,可这个小姐却像高她一等一样,整天发号施令,变着法子给她出难题、刁难她,或告状,她觉得干这份活好难好难。吴冷兰只好安慰她,不要太介意那个小姐,干咱们这种活,除了别自己看轻自己外,有时也不得不采取鸵鸟政策,对个别人的刁难装听不见,或者多征求她的意见,表面上做出谦恭的样子,满足一下她的征服欲算了,反正挣的不是她的钱,是老板的钱,能符合多数人的要求就行。唉!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啊!
吴冷兰也知道,这些道理有时很缺乏说服力,但也实在没有什么更有力的理由来安慰这些饱受委屈的家政工。如果是雇主刁难苛求他们还好,可以以公司的名义与他们沟通,问题是刁难苛求来自同类,真让人无计可施。
那天,吴冷兰来到那个公司收管理费,看到做饭的钟点工正在忙着做午饭,那个刁钻刻薄的小姐一见她就说正好我们想找你,我们老板说了,下个月起不用钟点工做饭了,我们自己轮流做。
“怎么?是我们的人做的不好吗?“
”不是的,老板想尝尝我们的手艺,也让我们自己锻炼一下,这个钟点工做的很好。”这个难缠的小姐在辞退钟点工之前能这样说,也算有点儿良心。
吴冷兰想,也好,给这个钟点工再找一家工资高点的吧。谁知下午那个钟点工跑来说,她不想继续干这种工作了,因为她的专长是缝纫,她想进工厂去干,又问只干了一个月,管理费少交点行不行?
都是打工的姐妹,都是为了赚钱,阻拦她去找适合自己的活也是不道德的。至于少交管理费,吴冷兰知道,这放在李云那时是绝对不可以的。她能让一个身无分文的家政工到雇主家干了十几天之后,再身无分文地离开,因为十几天的工资正好抵了管理费。
高真认为,家政公司面对的都是些穷苦姐妹,心不能那样黑。别看她几乎至今不知缺钱的滋味,但那一次被劫真真让她体会到了一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感觉。也幸亏遇上吴姐、赵姐那么多好人,让她能通过自己的双手而不是动用储备,把自己救出困境。不过当时即使已经身无分文,她心里也不太惊慌,毕竟家里存折上有七位数的存款,可是这些打工者绝没有她那么幸运和心安,他们有的真正是两手空空、家境贫寒。高真来鹏城之前从未与两手空空的人们打过交道,可这几个月却全都与她们吃住在一起,已经逐渐理解和体谅她们了。
高真跟吴冷兰交换了一下看法,很大度地同意了那个钟点工的请求,并送给她一句话:如果以后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帮忙,尽管来找我。
那个钟点工满怀感激,连连称谢。
处理完这件事,高真觉得自己的思想也得到一次升华,能为这些需要帮助的姐妹减轻一点儿负担,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心理上似乎得到一种满足。她突然醒悟到,自己来当老板,除了有给自己打工的自由外,好像还有一种更深刻的东西,这种东西可能就藏在这些需要帮助的姐妹的眼睛里吧。
吴冷兰也觉得这样干下去,无论挣钱与否,起码心情舒畅。真的,在李云手下干,老觉得太憋气,看到那些身无分文的姐妹干了十几天又身无分文地离开,心里真不是个滋味;看到那些好容易挣了几个血汗钱又要被李云扣掉一部分的家政工的气愤的表情,觉得自己也是帮凶;另外,看到那些拖了好几年才凑够了12个月来领首月工资的老家政工那感激的表情,又杞人忧天地替那些永远领不到这些首月工资的人打抱不平。想到她们自己挣的那点儿血汗钱过了好几年才领到或永远领不到,她就扪心自问干家政是不是必须昧一点儿良心。今后,不用整天这样自责了,高真作为老板不挣昧心钱,不克扣家政工,工作就好干,心里就轻松。
最近,公司对面起了一片新楼房,这几天不少新房装修进入尾声,钟点清洁的需求量突然增加了,这正好给那些来报名做钟点工的人提供了机会,也使一些待岗家政工有活可干了。
新房卫生一般是采取包干的形式,一套房子100至300元不等,如果按10元一个钟算,也就是应该干10至30个小时。但由于干活的人方法掌握的不好以及雇主苛刻的原因,往往都要超时二分之一甚至成倍。那些钟点工们灰头土脸、一身臭汗地干十几个小时,才能拿到二、三十块钱,就这样,有些雇主还左挑右剔不想付钱。
有一个新房卫生是替装修队干的,一般这种情况装修队认可即可,雇主搬家之前还要请人再做打扫。然而这个雇主提前入伙,在装修队尚未撤完之前,就往里搬家具,这下可苦了这些钟点工。她们要把一个垃圾货场般的房屋清理打扫到搬进去的程度,把应该分两步干的工作合成了一步,其难度可想而知。雇主和装修队交替着干,一会儿装窗帘,一会儿装灯,一会运家具,刚刚搞干净又折腾脏了,好多地方干了一遍又一遍,时间足足延长了两倍半,工钱却一分也不加。那个雇主花几十万买了房子,又花十几万装修,却连10块钱都不舍得多给这些灰头土脸的钟点工。而这些钟点工们为了抓紧时间干完,连吃饭时间都舍不得浪费,当然也有舍不得花钱买饭的原因,饿着肚子,一干就是十几个小时。两天多干完后合计下来,竟然一个钟还不到两块钱,就这样那个雇主还吹毛求疵地嫌她们干的不干净。最可气的是衣柜上有一块玻璃由于安装疏忽,没有拧在固定位置上,而是搁在几个点上,用抹布一擦,便掉下来摔碎了。那个男雇主还自称学过机械,却不加分析,硬说是钟点工不小心。吴冷兰要求他拿块玻璃模拟一下,看究竟是谁的错。他明知理亏,仍蛮不讲理:又没让你们赔,只是让你们认个错就是了。
认错?没错凭什么认错?你以为你出了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这些钟点工挣的是辛苦钱,不是低三下四的钱!这种雇主真是欺人太甚。心里恨不得骂他们一顿,脸上还得陪着笑,谁叫你做的是屋檐下的工作呢。
有一个最窝火的活居然来自吴冷兰的老乡,让吴冷兰一提起来就气愤不已。
来鹏城这么长时间,吴冷兰还没碰到过她的家乡人,而且这个雇主在家乡的住处离她家还不远。原以为有老乡这层关系,这个雇主能关照一下,让这些钟点工能多挣几个钱,至少不亏也行。谁知,40个钟的活,五、六个人干到了80个钟,他一分钱没加不说,背后还嘲笑吴冷兰:这个傻娘们,让我一吓唬,就同意了那么低的价格,真是便宜大了。
原来,他这一套将近200平方米的新房,光装修人工费就是3万,但却只肯出400多元搞卫生。为了压低价格,他谎称别的公司报价更低,他是看在老乡的份上才答应吴冷兰她们来干的,其实他根本没找过任何一个公司。因为与装修费相比,这点儿清洁费像白拣的一样,而且这么低的价格也找不到人来做,真是“老乡见老乡,骗你没商量”。心眼实诚的吴冷兰以为家乡的人都心实,特别是这个人还吹嘘他在省公安厅工作过,与市里一个邹副市长关系很铁等,还许诺活干完后,他会根据情况给奖励等等,吴冷兰就相信了他。她就没仔细琢磨一下,真要心眼实诚,能在短短两年内有如此财力购买这种高档住宅吗?
吴冷兰的确也从这个“老乡”身上长了见识,那就是对可欺的人要毫无怜悯之心,能欺则欺、能唬则唬、能骗则骗。装修工他不敢得罪,给他做点儿手脚留点儿隐患,他没法察觉。可清洁工他不怕,顶多不太干净罢了。不过只是长了见识而已,真要让她学着去做,一辈子她也学不会。
这天,有个叫姜秀英的家政工来了电话,反映她都干了一个月零两天了,雇主对工资问题连提都没提。
这个姜秀英是个高学历保姆,大专文凭。长得瘦瘦高高黑黑,一双眼睛看人时总是露出怯怯的神情,一笑便呲出两颗小虎牙,来鹏城以前做过几年中学教师和几年幼儿教师。由于当地出生率下降,学校和幼儿园生源锐减,当老师的也丢掉了铁饭碗,下岗的下岗失业的失业。而姜秀英拿的是电大文凭,做的是民办教师,更没有保障,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她这样的人。正好她老公在鹏城,她就投奔老公来了,吴冷兰到劳动力市场招聘家政工时,把她给游说来了。
姜秀英到家好家政公司了解情况时,正逢李云大肆搜罗客户主任,就提出应聘这个职位。以她的学历,做保姆确实可惜,李云就留她试用客户主任,但她只试了两天就受不了了。一是家政工作她从来没接触过,既没做过保姆也没干过家政管理;二是李云天天跟家政工和管理人员吵架,吓得胆小内向的姜秀英每天心惊胆战。她与老公经过一番商量后,决定去做保姆。她的条件雇主求之不得,当天上午,便被一个来找家教兼保姆的乔小姐聘走。
许多保姆都会有低人一等的心理障碍,对雇主无意识的言语举动也要拾到心里去琢磨一番,姜秀英也不例外,甚至更严重些。本来第一次做保姆,经验就不足,活干的不利索,刚开始那几天,雇主肯定挑剔的多一些,她就固执地认定雇主瞧不起她,拿她不当人,电话打回公司,哭得一塌糊涂。正巧是吴冷兰接的电话,她先是耐心听完了姜秀英断断续续地哭诉,发现姜秀英所不能忍受的其实都是些无原则的小事:什么女主人嫌她地拖得不干净;嫌她卫生搞得不好;嫌她菜做得不好吃;每天用命令的口气对她说话等等。听完后,吴冷兰用她自己做过保姆的经验和体会开导她,同时又劝她也要体谅雇主的心情。那个女雇主替别人管理工厂,每天的烦心事肯定少不了,请我们去就是希望一回家迎接她的是整洁的居室、可口的饭菜。如果到了家,还要再操心这个、操心那个,那花钱请我们去干什么呢?保姆就是为了解决别人家的困难而存在的嘛!毕竟男雇主和那个男孩子对你不是还不错嘛。还有,作为一个初次下户的家政工,每月600块的工资是很难得的,那些学历低的初次下户的家政工起价350到400块钱呢。
在吴冷兰的宽慰和劝说下,姜秀英的心情渐渐平静,表示要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坚持干下去。后来姜秀英还来过几次电话,口气就没那么委屈了,但还是对女雇主的颐指气使耿耿于怀。每次吴冷兰都是耐心地听她说完,再宽慰她几句,鼓励鼓励她。毕竟从一个中学教师、幼儿教师变成一个保姆,有些事情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很正常的。
如今,她终于做满了一个月,然而内向的她却不好意思提醒雇主该给她发工资了,她来电话想讨教一下该如何处理,吴冷兰先问了问她的工作情况。
“那个太太还是瞧不起我。我干得再好,也能鸡蛋里挑骨头。”
“不能那样说。人家花钱请你去就是去做事的,既然能挑出毛病,肯定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工资嘛你就直截了当地问问,没关系,自己的权利自己去争取,要学会保护自己。还有,你那个雇主跟公司的合同这两天就到期了,你还想不想在她家干?如果想继续干,就顺便催她一下。”
“好吧,工资的问题我试试。她如果给我加工资,我还想继续干下去。”姜秀英挂了电话。
过了几天,姜秀英连着来过好几次电话,先是告诉吴冷兰她的工资已经给了,后就是问雇主续签了没有。她说乔小姐已经答应,如果续签就给她把工资加到750块,所以一天不续签,她的心里就一天不踏实。
姜秀英的雇主叫乔月,也是刘应姝那种在好几个家政公司有登记的主,所以在哪个地方也不肯多签。她以前在家好的合同还有一个多月才到期,聘用姜秀英只是续以前的合同,现在已经到期了,再用就需要交钱了。
眼瞅着又过去了半个多月,吴冷兰打电话催了乔月好几次,总是说忙。为了姜秀英,何不再来个先斩后奏,直接找上门去,或者续签,或者带人回来。
通过对谢亮家的突然袭击,吴冷兰发现,对那些不自觉的雇主,有时候就不能太客气。于是,她对乔月家又搞了一次突然袭击。
乔月是个服装厂的厂长,看来她的服装厂开在海边,从地名上能猜出那里原先是个渔村:“渔家屯”。
大概靠海太近,连公交车也不通,下车以后要走很远的路。
走着走着,一股熟悉的海腥味渐渐弥散在空气中,闻着这种味道,吴冷兰眼前仿佛出现了家乡那个城市夏天的海边夜晚。那条中外驰名的海滨大道,一边是海浪轻拍的堤岸,一边是有着百年历史的德式建筑。堤岸上,人们或漫步徜徉或相偎而坐,面对浪花嬉闹的大海,尽享习习海风。对面小岛上的灯塔一明一灭在海面上撒下万点红色波光。那个灯塔曾经是进出港船只的重要航标,现在成了这个城市的著名景观之一。海边的风中饱含盐分,坐久了就会感到皮肤上粘粘的、咸咸的。
想着、走着、打听着,终于找到了雇主登记表上的地址,这是个四层楼的灰色建筑,看上去有点儿破旧,可能是鹏城刚刚开发时的建筑。
吴冷兰向保安出示了证件并说明来意,保安马上说乔厂长刚刚离开,她说过她不在家时,不许外人到她家去。
嗬,派头还不小呢!
“你们怎么对乔厂长这么熟?”
“我们都是她的员工,这个楼座就是厂里的职工宿舍,前面那个楼就是厂房。”
乖乖,怪不得姜秀英老是觉得受气,能在这一方地皮上呼风唤雨的人当不是等闲之辈啊。
吴冷兰提出,既然见不到乔厂长,把她家的保姆叫出来见一下也行。保安也不准,说是没有乔厂长允许,叫她家的人出来也不行。让他们给乔厂长打个电话,他们说他们没有权力给乔厂长打电话。
这一说,吴冷兰的拧劲还上来了,我就不信见不到这个架子哼哼的乔厂长。她又使出了找谢亮的招数,找到保安负责人,把来龙去脉陈述了一遍,让那人看在同为打工者的身份上,支持一下她的工作。
一番有理有情的述说,终于打动了那个负责人,他答应给乔厂长打个电话,看乔厂长能不能同意见她。
也许是拖得太久了,自己也不好意思;也许是想看看这个紧追不舍的人到底有何能耐;也许是正逢她心情好,反正她答应让吴冷兰到她的办公室去。
乔月的办公室在前面的厂房楼上。一边往那里走,吴冷兰一边想:不就是个有着一栋厂房的厂长吗?而且还不是自己的资产,只不过替别人打理罢了,何至于这么大的架子和派头呢?这要真是她自己的工厂、房产,那还了得,那要见她一次还不得跟朝觐皇上一样?
乘电梯上了四楼,穿过一个摆满了电动缝纫机和熨烫设备的车间,尽头就是厂长办公室。
办公室豪华却杂乱,堆满了文件和布匹、服装样品。从办公室的整洁度来看,不象是个对卫生要求多么严格的人,但姜秀英却说过,乔小姐检查她做卫生的清洁度是用纸巾的。
乔月是个干干瘦瘦的40多岁的女人,其貌不扬,长了一副典型的广东人模样:黑肤、深目、高颧、厚唇。若不是穿了一套职业装,又坐在这个宽大豪华的办公室里,根本就不会把她与厂长联系起来,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人长得虽然像个村妇,言语间却透着无礼和傲慢,似乎让吴冷兰来见她,给了吴冷兰多大面子似的。她说她刚刚从香港回来,明天又要去法国,让吴冷兰长话短说。
吴冷兰简单说明来意:乔月与公司签的的合同已经过期,几次打电话,都说忙,只好冒昧前来,要么续签,要么带走姜秀英。
乔月看到吴冷兰的态度不卑不亢,口气也缓和了:
“先不说别的,我问你,是不是还是那个肥婆当经理,如果是,我就不续签,如果不是,我就续签。”看来这位也是觉得与李云打交道有shi身份。
于是,吴冷兰将家好家政公司改弦更张的事对乔月说了一遍。
“噢,那行,我再签一个月的,以后我一个月签一次,没得商量,要不你就把人领走。”
什么?什么!签一个月?吴冷兰真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这是打发要饭的啊!吴冷兰真想抬腿走人,而且,这次来是先跟高真说过的,她当时要求,三个月以内坚决不签。但是从前面的交谈中已经得知姜秀英现在的工资是750元,因为她在辅导孩子学习方面,应该说比较尽心,也有一定的能力。如果把她带回去,肯定找不到能出750元的雇主,这样对姜秀英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损失。罢,罢!为了让姜秀英保住这份750元的工作,我就低低头吧。
为了让一个家政工能保住一份较高收入的工作,吴冷兰不惜放弃自己的面子。她只能装作不介意乔月的无礼和傲慢,态度诚恳地说:
“乔厂长,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到我们公司去,这里太偏僻我来一趟也不容易,一个月签一次太不方便,两个月签一次怎么样?我两个月来一次。这样既不耽搁你的时间,又让我少跑一次腿。”
可能是看到吴冷兰如此谦卑,满足了她耀武扬威的心理,乔月答应了吴冷兰的建议,东摸西找掏出了100块钱。
吴冷兰接过钱,真想摔到乔月的脸上。姜秀英啊姜秀英,为了你那750元的工作,我都成了要饭的了啊!而且还违背了经理的意思。吴冷兰真是欲哭无泪。
走到车站已经10点多了。坐在回公司的车上,吴冷兰心想:如果说家政工是生活在雇主的一重屋檐下,那她自己是生活在双重屋檐下啊。对雇主要谦卑忍让,为的是让雇主选择这个公司的保姆,继续留用这个公司的保姆,家政工有工作也意味着公司有效益;对高真及她上面的人也要低调谨慎,因为他们那财大气粗、咄咄逼人的架势,总让她感到喘不过气来。唉!钱真是人的胆啊!
第二天,高真得知吴冷兰费了一晚上时间,花了十几块钱的车费,只收回来100块钱,面露不悦。吴冷兰只得陪着小心,再三说是出于替姜秀英考虑不得已才那样做的,咱不能为了自己的面子断了家政工的财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