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石道:“若为乌码所有,尺寸不合。”却陡然想起乌码颏下另有一头,乃是其兄弟死胎。若将此银币藏于其头口中,大小却正相合。但看银币与死舌粘连紧密,显是同置多年,如是乌码自己所放,却不知此举何意。他疑心此为僬侥葬仪,问以废舟,废舟却道:“我国既是不用银钱,更无此含币之俗。”语气甚为笃定。
两人议论几句,仍不知银币来历,当下放置桌边不顾,又去看篮底遗物。只见篮内插得一把柴刀,乃是乌码平日所用。另有六七块死肉,腥臭弥漫,因是天寒地冻,倒也未及腐坏。荆石逐一取出,加以拼凑,果真便是那小黑猪乌喀。试以验査伤口,则见断口平滑,躯干虽裂,脏腑竟是冻在原处,未曾落出,定为利器疾斩所成。其中尤有一伤,乃是由臀及口,将之横切而断。
乌喀本为幼豚,体高不及陆人膝头,纵以僬民身量,亦可俯瞰其背。若持利刃杀之,自当提刃刺背,又或割颈放血,如此平切橫斩,实是大违常理,荆石既察此节,心中暗暗一沉,但觉真相未明,便不胡思乱想,只将此事说与废舟,问道:“先生国中祭祀海神,可有这般屠牲之法?”
废舟摇头道:“我国中祭祀与陆上不同,素无进献三牲之礼。”
荆石应得一声,目望残尸良久,终是将之归于篮中,盖上席布。往出洗净手面,又归废舟处问道:“事已至此,不知废舟先生心中何计?”
废舟拄杖徐行,踱步屋中,许久后方坐桌前缓缓道:“我国中之民,但逢元寿将近,必自心中有感,便往死事吏处挂名以待,罕有疏错之时。但若天时骤变,海上遇险,亦有寿数未尽而早丧者。死生往复,本是寻常之事,虽憾乌码死于陆上,不及收敛归海,但他日升云落雨,也是一般落葬。大人不必以此为怀。”
荆石听他一番话说来,言下所传之意,竟欲将此事轻轻带过,不复追究,心中不免愕然。当即出言道:“若为意外亡故,自是人力难为。但今所见之事,乃是人祸加害,废舟先生何故不理?”
废舟白眉微耸道:“大人想是听了骨儿碗那浑儿所言,方才由此断论。那浑儿素来心急莽撞,言语多有夸张,大人亦不必全然信之。”
荆石道:“我非听他所言,是见乌喀死状如此,绝非猛兽绝悬所致。它既死因出奇,恐怕乌码亦非失足而亡。”
废舟沉吟不语,俄而应道:“大人可曾想是乌码杀得其畜,其后再失足落崖?我岛上虽多村人,亦有如骨儿碗野居者十数人,或许乌码失足坠亡,其畜乱闯别处,却被途径之人所杀。”
荆石微微皱眉道:“他蓄养乌喀多时,何故杀之?至于乌码先死,乌喀后为外人所杀,此事未免巧合。先生若觉如此,亦可召集岛上野居者,逐一问之,便知分晓。”
废舟摇头不应,又道:“大人若欲如此,也无不可。”意态却甚淡然,竟是分毫不以为意。荆石虽是秉性淡泊,不喜于人争执,未想废舟却当真视生死如无物,又逢头疼体病,一时胸中郁气垒结,暗火闷烧,凝眉道:“先生今既不查此事,日后再有他人横死,又当如何?”
废舟垂目半瞑道:“若真如此,实我岛上数百年未遇之变,恐怕非是岛人所为,老朽年迈昏暧,但听大人做主。”
他既处此言,荆石亦无言语可应。但想怒急火烧,终归于事无用,便自收拾心神,仍以常态道:“既然如此,我当自往查之。但若逢犹疑,问以先生,还望能得相告。”
废舟应道:“自当知无不言。”
荆石默然点头,又道:“乌码本为岛中死事吏,今既暴死,先生欲择何人替之?”
废舟道:“我本嘱意大小桃花接任死事吏、药事吏,今虽事起突兀,亦无更佳人选。方才已叫大桃花收拾行装,今夜即迁林中角楼,接任死事吏。”
荆石未想他择人换任,竟是这般雷厉风行,而村中诸民虽是聚而纷议,却少见悲戚之态,益觉此国轻视死事。他毕竟外人,无由强涉民风之事,只得道:“便听废舟先生安排。”这才起身请辞。出得废舟门外,正见大桃花身背行囊,与小桃花互抱相抚,依依告别,状甚不舍。当下静立门前,远远相望,及至大桃花离村而去,方才归入官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