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雅莱丽伽在彻骨的寒冷中醒来。夜间的山风像鬼怪嚎叫,吵得人难以入眠,而牢狱的地面是内部刻满咒文的铁砖,在夜里冷得像冰,还能阻止法师从中逃离。
在这种地方连续过上三夜,足以使一个饱尝惊惧的普通人迅速衰弱,因寒冷而患病,最后悲惨地死去。在那过程中他要足够幸运,才能不被哪个狱卒提前挑出去,在刑具或山崖间结束生命。
雅莱丽伽从狱卒们的聊天里了解到这样的事时常发生,但从未在自己身处的牢房里见过。她所在的地方,从狱卒言谈里判断,极有可能是公主山第二峰最高处的天桥之狱最顶端。此地的囚犯是由不同学派的“大人们”送来的,尽管理由不尽相同,会被关进这里便代表着他们具有某种危险性。他们大多能克服恶劣的环境,而死于别的什么原因。狱卒在其中仅占很少的一部分,因为“大人们”仅允许狱卒们适度玩乐,而非刻意杀死。按雅莱丽伽观察到的情况,大部分囚徒是由专门用途的——包括她自己。
她想起了底波维拉尔。昨夜她梦见了他,一个猩红近黑的狭长影子,皮肤则浮着木腐菌似的苍白。相传那种肤色代表诡客之血,与狮子山的斐兰凯尔们同出一源。在末日圣堂,在第二峰,甚至在整个静默学派,这血统都会带来极大的尊重,尽管它本身既不代表任何才能,亦无法使持有者像斐兰凯尔们那样受到诡客钟爱。
那血液只会让人不断地做梦,穿过混沌之海,通向诡客们浮游而出的无尽深渊。那里无物不有,那里也无物得存,融解的万象会揉碎梦者的精神。在雅莱丽伽漫长到她自己也难以溯源的记忆河流中,这样的梦曾经出现过两三次。每一次都令她醒来时精疲力竭,浑身僵冷。
幸运的是那个做梦的人和她之间隔着太远的传递链条,传递过程中的每一环又都试图忘掉它。等到雅莱丽伽出生时,她从母亲那里继承到的东西已然被前人构建的思维迷宫层层包裹起来:最外层是当代的,最实用和安全的工具性知识;稍微深入几步,看到的是她母亲和前几代人在游荡过程中所收集的那些信息,那已丰富得足以应付一个人能在宇宙中遭遇的大多数状况;在那无数岔路迷途的最深处,藏着被她母亲归为“禁忌”的知识。
那些知识,仅就雅莱丽伽知道的内容,至少包含着两类。其一是源头难以明确的诡客之梦,其二则是毫无疑问的,属于她祖先的起源记忆。
创始者、赋能者、母神——在联盟的语境中命名为“至圣福音”。那无可形容的伟大生物,如丝绦、如蕊柱、如织网、如混沌……它们的全貌无可洞察,留在雅莱丽伽记忆中的只是一层深绿而粘稠的肉须织网。那须网没有实体,可以轻易地穿越深空与星球。被它们所拥抱的生命亦将深陷织网的连接,分享创始者所知道的一切。肉体的改造带来了精神质变,生命们继承了创始者的部分特性,在进行生命因子传递的过程中,所有已获取在记忆器官里的信息也将一并录入。
这些被选中的生命毫无规律。任何性别,任何物种,只要它们的繁衍形式存在着生命物质交换,那伟大的连通者便赋予它们继续传递知识的能力。它们既改造受拥抱者,同时也诞下继承双方记忆的子嗣。与末代们仅能改造子嗣的能力相比,“乐园”里的初代们完美无缺,与母神的威能近乎相当。
——要回到乐园去,雅莱。
当她出生的时候,那传递了无数代的声音这样说着。不要留在这凡俗的地方,要回到母神统治的乐土,精神与肉体永恒欢愉的圣地。在那里知识与快乐完全等价,生命的延续亦毫无缺憾。那里没有误解与偏见,万事皆可交融合一。
但是乐园太远了。与那漫长的旅途相比,整个联盟所覆及的星层根本微不足道,像河岸中央飘着的一根芦苇。当第一个真正的福音族来到这里时,她穿越过高灵带的边缘,在那里丧失了改造受拥者的能力。由她诞下的第一代共有三个,随后她们便分开了。她们的知识太相近,彼此同行毫无意义。其后所有的福音族也学着她们,绝不与同类长久相处。
那是一条漫长复杂的血脉线。雅莱丽伽能从自己的母亲一直追溯到初代的次女梅伦德拉。梅伦德拉死于白塔法师——或者说白塔前身的构建者——银辉之杖的手中。在梅伦德拉死前的那段时间,她疯狂地去和法师们欢好,把那些雅莱丽伽也不愿久视的记忆全部传播出去。许多法师因此而转变了性质,沦为她的信徒与仆从。
她那行为并非出于个人的爱好,而是为了一个明确无比的信念:回到乐园。
回到乐园。找到返回乐园的办法。找到初代和母神。那是让她们重归完美的唯一办法。长女底波维拉,次女梅伦德拉,三女莎兰希拉,所有的福音族都渴望着重返乐园。
那愿望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当雅莱丽伽初次遇到底波维拉尔时,对方的言语是那么的令她惊奇而震动。
那苍白的男性,就像他声称的祖先底波维拉一样,穿着猩红色的长摆礼服。礼服的样式很古典,甚至于有点像裙子。在雅莱丽伽的记忆中,那种样式是过去斐兰凯尔的贵族们所钟爱的,颜色则毫无疑问象征着他的祖先——并非第一代的长女底波维拉,而是她那开创了末日圣堂的同名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