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求瑕望着蹲踞在旁的瞽目少女,目光流连于她覆在眼上的朔月纹绸带,不由得一时语塞,许久才轻声道:“玉斜师姐……”
盲女轻笑:“常言道,贵人多忘事。你倒还记得我名姓。”
她笑容虽如杨柳春风,却看得玉求瑕胆寒发竖。若问他为何尚且不敢在天山门胡为乱做,唯一的缘由便是这盲眼师姐。玉求瑕不怕天不怕地,更不惧南赤长老冷嘲热骂,玉北辰戟指怒目,但若是玉斜对他款款一笑,他便冷汗涔涔。
玉白刀客将捆在腰上的石子抛到河中,他浑身骨裂,此时全凭一身竹夹板定着骨头,再贯之以气,倒也能行动一二。
“师姐既知是在下,又要作何打算?”玉求瑕勉力一笑,问。
“自然是送归门中。”玉斜也对他温和发笑,“小元师弟,你可知你身价颇高么?先几年西巽长老在门规上添了一条,说若是逮了你,午膳能添上一碟黑耳尖兔肉。”
天山门子弟向来顿顿素斋,平日若不是水豆腐拌芜青,便是分着一小碟炖慈竹笋,口里淡得发慌,一点稀贵肉味就能教他们发狂似的漫山遍野寻人。玉求瑕听了先打了个寒战,心道这法子好生阴毒。
他费尽心思,千辛万苦,总算从静堂中溜出,断无再乖乖归返的道理。
于是他索性瘫在船板上,像牛皮糖似的巴着不愿动,软磨硬泡道,“师姐,在下不回去。”
盲女微笑,“老大的人了,怎地还说这等童稚之言?”她理了白帛裙,跪坐下来,“既已领习玉白刀法,便再也离不得天山半步。”
不知何时,舠舟似是转了个弧,雪雾如纱帐般笼在天野间,天云山水,尽是一片朦胧雪白。莲台的影子倏而消逝,尖首似是触了冰,在罅隙里摩擦着行进,慢悠悠地停下。
舠船并未游出冰池,岸边是茫白的梅林,淡香纷零。烟雪霏霏间,只听得重重叠叠的窸窣声,玉|珠摇曳相撞,发出脆响,千百只羊皮靴子埋在雪里,踏断枯枝,缓慢地自雪雾里现出。
数千天山门中弟子立在岸旁,墨黑的眼凝神望着小舟。他们的手纷纷搭上剑鞘,像雕像般立在交加风雪里。
被包围了!
玉求瑕惊觉不妙。他动了动手脚,却痛得龇牙咧嘴。玉斜打一开始便没想让他离开,而是驶着小舟在冰池里打转,一圈又一圈。
有阴影覆在了他的面上。玉斜探过头来望着他,裹着绸布的眼窝深陷,其下仿佛藏着两只黑魆魆的凹洞,森然可怖。她莞尔道:“师弟,这回你总算插翅难飞了罢?”
那锋锐的憾意似是有一瞬在她脸上掠过。“天山门有何不好,玉白刀法又如何教你厌弃了?自师傅过世后,天山门只有你习得来玉白刀,再无二人,可你却意不在此,只想凭此刀徇私寻仇。呵,着实可笑。”
玉斜站起身来,素白衣裙在风里猎猎作响,言语温柔却决绝。
“趁早死了心,断了意罢。休说下辈子恩报福报,我要你永世留在天山门,再无出山门之念想。”
寒风烈烈,彻骨冰凉。玉求瑕叹了口气,他从不愿遇上他师姐,因为她看着玉软花柔,心里却淌着最炽烈的沸浆,从来没有百转柔情,不过是深切恨意。
他想起以前的时日。玉斜本是接掌玉白刀之人,利落飒爽,而他不过是个东家遭满门屠戮,前来天山门躲难的小仆役,又最是愚钝浅学。
可命数无常,阴差阳错,是他接过了玉白刀,注定负着天下第一的艰重名头过一辈子。而玉斜则黯然失魂,终日在太乙河上做个默默无闻的摇橹盲女。
“你破不了天山剑阵。”玉斜虽在微笑,那被剜去眼珠的眼凹却漠然地对着他,“你有哪一次是正面对上剑阵?不过是耍些滑头,乘隙鼠窜罢了。如今骨脉断裂,你还有甚么法子?”
她所言不错。玉求瑕根本没法握刀。他从静堂里一路连滚带爬地出来,像菜青虫般在雪地里滚扭挪动,蹭了一身淤肿和雪。
玉求瑕喘着气想起身,“师姐,在下必须下山,有…”
玉斜浅笑,“你想救人?”这话犹如晴天霹雳,顿时震得玉求瑕抬起面来,盲女仿若看穿他心中所想,继而笑道,“你是不是想救人?就如你六年前那般,日日缠着师傅习刀,学成后又乞皮赖脸地要下山去?你要救的那人,莫非是候天楼中人罢?让我猜猜…黑衣罗刹?”
“为…为何……”玉求瑕有些喘不上气。为何师姐会知道这些?她似乎对他所思皆一清二楚。
“武盟最近搜捕到了候天楼的刺客,我知道你为此心焦,想前去一探究竟,看那人是不是你要寻的那位公子。”
玉斜笑意更深了些,手指在绸布上柔和摩挲。“师弟,我这对眼如何瞎的,想必你也略知一二罢。”
“黑衣罗刹在五年前初露锋芒,也正是在五年前,我这眼窝子就空了。”
虽未言明,但玉求瑕已倏地领悟她话中意涵。他惨白着脸摇头。“少爷他不会……”
“如何不会?那人是黑衣罗刹,是集天下恶名于一身之人。”盲女嘴角恬淡地上扬,却仿若带着刻骨铭心的惨痛。“他着实厉害,只消一眼便能偷了旁人功夫形样。我眼中最后的光景,便是一记翻子拳,手指没入血肉,将我两眼撕出。”
“我只想与你说,小元师弟,纵使你过往曾受他恩情,但为一恶名昭彰之人赴汤蹈火,怎会值得?你与我说过,你曾是府中下人,饱尝贫病饥寒,可你如今已贵为门主,世上谁人不惧玉白刀利害,不艳羡天山门声名?你若安分留在天山,你便一世都是独步武林的玉白刀客。”
天地间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雪花落得很慢,纷然无声地落在千百把悄然出鞘的利刃上,平添几分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