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帐似的雪雾笼在山间,漫野银装,天地寂寥。玉乙未与玉执徐抱剑蹲在静堂外,百无聊赖地望着飞雪。
他俩同是天山门二珠弟子,奉了西巽长老的命守在此处。三珠弟子皆随东青长老下山去赴武盟大会,只留下来一窝雏鸟歪瓜。雪原上弥漫着难耐的死寂,仿佛一切声息皆被皑皑白雪湮埋。
玉乙未性子躁,屁股在冷硬的青石板上捱不住,便扭头道:“执徐,咱们来玩儿罢。”
他身旁那玉执徐剑眉星目,端的是个俊朗少年,神色却生冷如霜,眉头间似是挂了对儿秤砣。玉乙未这把软骨头都快软瘫在地了,可他却规规整整,手握剑鞘一动不动,活像尊雪砌冰雕的塑像。
良久,玉执徐才开口。“什么?”
“哎,可多好玩儿的了!”玉乙未玩兴大起,扳指数道。“知道豁拳么?喝酒时常耍,喊魁首呀、马儿的那种。”
乙未虽是个窝囊废,懒骨头,可对诸多把戏颇为上心。他未进天山门前便是个骄矜子弟,成日在花街柳弄里厮混,就连宗门严规也守不住他的性子。
玉执徐目光如刀。“天山门禁酒。”
玉乙未道:“可不禁酒拳。”他先是叹气,继而强打精神,硬是缠着玉执徐,“咱们平白在这儿坐着,天寒地冻,挨饿受饥,连指戏都耍不成啦?甲辰师兄倒好,他们下山行船还有泥火炉烤呢。”
他们默然无言地吹了一阵寒风,刀片子似的风在颊边刮过,还穷尽法子要往袖管里钻。玉乙未心中烦闷,只因与他搭伙的这人是同辈间有名的闷葫芦,行事向来有板有眼,人却缺心眼,能跏趺坐上三天两夜,绝不动弹。他要问一句话,先得在心里点起一炷香,等这香烧了半截儿,玉执徐才肯动动他那金贵的嘴皮子答话。
可这闷脑袋今日似是开了窍,玉执徐忽而道:“武盟捉住了一个人。”
这话没头没尾,颇为突兀。可百般聊赖的玉乙未却瞬时大喜,饶有兴致地接口问道。
“嗳,这是从哪儿听来的传闻?”
玉执徐道:“既然是传闻,那便是没头没尾的,不知将往何去,也不知从何而来。”
这话大抵是在山下丰元城里听来的。玉乙未挠了挠脑袋,“执徐兄,您继续,继续。你说的捉的那人…是谁?”
“是候天楼的刺客。”玉执徐的脸被雪映得亮白,他凝望着远方绵延的山影,道。“据说盟主武无功因此雷霆动怒,盘龙山僧众也怒火冲天,说是要使那人生受五刑,抑或断椎而死。”
玉求瑕躺在静堂里。
这本可以算得是他倒运,正巧在重伤之时遭东青长老逮住,于是便只能如砧上鱼肉般待人宰割,又被押回天山上。他这回痛得受不住,身子挪动分毫都有如万千沙砾在内里擦磨,于是索性饮了麻沸散昏头大睡,任弟子们捆了一身固骨竹片,丢入静堂里。
堂外风急雪骤,朔风如刀,从门隙里一片片地斩来。玉求瑕躺在石地上,颈下垫着只布引枕,四体动弹不得,只能望着木梁呼着灼烫的气儿。迷糊间两位小辈的言语隔着实木门飘进来,他的耳朵只捉到了只言片语,隐约明白他们在谈武盟大会的事。
发热间梦如潮水般湮没了神志,梦里他回到了嘉定,在漫天飞雪里一步步地走,雪漫过布帛鞋帮,往沿口里涌,他的手脚冻得通红冰凉。
在梦里,远处虚渺地飘来呼喊声,却朦胧微薄,犹如几丝将断未断的细线。玉求瑕猝然回首,却见有人立在皑茫白雪中,一身黑单衣猎猎,在如尘飞雪里像一粒芝麻点。
是金乌。他家少爷一直在喊他的名字,两眼彤红,跌跌撞撞地在雪里走。可金乌实在走得太慢,一瘸一拐,像是永远也追不上他。玉求瑕觉得奇怪,为什么是金乌来找他呢,明明该是自己去救他啊。
倏时间风雪收息,天地间笼进一片寂静,四处漫起白光。玉求瑕失魂落魄地返身回去,可不知怎的却迈不开步,似有一道天河将二人撕扯开来,他倏然想起自己昏睡前依稀望见的光景,顿时心头震颤。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件错事。钻骨虫缠在手腕、指间,牵着他的手握上刀柄,寒刃没入了金五的脊背,撕裂血肉,轻而易举地刺穿了那人的身子。
玉求瑕猝然惊醒,静堂空荡,满耳皆是心口里发狂似的怦怦声响。
门外依稀传来玉执徐的声音:“……武盟盟主素来嫉恶如仇,最见不得候天楼……”
玉乙未有些不解。“咱们天山门与候天楼有血仇,却不见恨意至此,盟主怎么…”
论起候天楼,弟子们是且惊且怕的。在山下他们就险些遭了那群黑衣刺客毒手一回,直至此时玉乙未仍心惊胆寒,生怕再挨铁线细针谋害几回。
玉执徐缓缓道:“你可曾听过金家?”
玉乙未连忙点头,他活脱一位俗世子弟,早些年在山下混惯了,见识广,此时一听忙道,“听过,记得。不正是宁远侯家么,我记得我还未进天山门前那几年,他家那小公子风头极盛,害我总挨我爹教骂,说甚么生子当如此,数落我不思进取,苟安一隅……”
天山门乃西北大宗,更有玉白刀客坐镇,世家名流是挤破了头也想将自家桂子兰孙塞进这洞天福地里。玉乙未原本不叫玉乙未,叫胥凡。他是并州前朝英国公昆裔,可祖上遭劾后渐趋没落,朝堂混不成,他爹胥益便铁了心要让他在武盟里混得出人头地,成日揪着在堂馆里偷枣酒吃的胥凡臭骂,生怕他怠慢习武,入不得天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