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时就是古怪得很,有些话平日里能絮叨千万遍,可真到了该说时却死活也吐不出一个字。
玉求瑕发懵地望着金五,他往时叫这人少爷叫得可勤了,但现在却骨鲠在喉。金五想起了过往,他心里感到却不是欢喜,而是害怕,怕他家少爷知道自己成为了曾经最讨厌的人。
两人重逢的那夜里,他便已心如刀绞过一回。六年前他入天山门,立誓与候天楼为敌,寻到金乌下落,可没想到六年后金乌成了金五,成了罪贯满盈的黑衣罗刹。
他觉得的心是分成两半儿的,一半还是嘉定金府里的仆役王小元,纵使杀身殒命也要救得他家少爷,可另一半却是玉求瑕,天山门的掌刀人,既是候天楼的眼中钉,也该是罗刹的死敌。
玉求瑕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先前纹风不动的木鸢竟开始格格发战,一时间满耳尽是满天盖地的竹篾擦动声,像海潮般此起彼伏,喧声鼎沸。有几枚细线倏时崩断,牵动鸢身上的连弩扳机,于是只见先有数十只木鸢两翼微张,蔴弦弹动,猝然间射出密雨似的箭矢来!
“少爷,当心!”
黑衣罗刹神色一凛,伸手去腰边摸刀,却碰了个空,这才想起先前落下来时将刀抛给了玉求瑕。于是情急之下往棋盒里摸了把棋子,抬手掷出。黑子如出笼长蛇,飞旋着在空中将弩箭生硬拗向一旁,箭羽丛生在地里,像泛着冷光的密林。
金五忙去看那棋盘,他明明已破了棋阵,木鸢却不知怎的不听使唤,倒要起他与玉求瑕的命来了。他一眼瞥见了棋子系着的细线上竟蠕动着条长虫,那是丹烙的毒虫!虫獠尖利,磨起了棋子的细线,不一会儿便将麻线一一噬断。
“那老毒物……”罗刹鬼骂道,抽身从天元台上跳开。
他想起自己摸刀时手上滑凉感,原来那是虫身游过的触感。先前他抽刀斩下巨虫头颅时,丹烙趁机要这长虫缠在刀鞘处,竟也没教他与玉求瑕发觉。
银线一根根散落,绷断声不绝于耳。铁扳子清脆的响动四处迭起,木鹊花彩的纱纸条下藏着寒光凛然的望山口,尖利的箭矢迫不及待地如雨蹿出,漫天遍地疾驰而来。
刹那间玉求瑕握住刀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刀出鞘,一刀飞斩而出。
——第一刀,完璧无暇。
这是金五最常见他使的刀招,以守式为主,看似简浅,却深不可测,似柔实刚,似短实长。这一刀飞出,便如拨云见日般荡开漫天箭雨,万镞损折。
黑衣罗刹记得两年前在海津时他也曾出过这刀,那时便已炉火纯青,臻于境界,教自己甘拜下风,可此时更发无与伦比。金五看了只面色煞白,心道两年前他俩刀法便有云泥之别,两年后依然如天冠地屦,难以企及。
金五跳到他身边,手里捏着把从棋盒里摸来的棋子,问。“能出几刀?”
“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玉求瑕苦笑道,“三刀。”
黑衣刺客斜睨着他:“忒不中用了,又少又难用,让我白学这刀法都不要。”
玉求瑕笑道:“对啦,可真难用极啦,还不如若我去后厨里学几招切剁劈拍有用。不过我学了三式便是天下第一了,看来刀是难使,可要成人之上却不难。”
他俩说话时倒不像初见时那般疏隔了,那时玉白刀客笑得生分,黑衣罗刹眼中霜凉。玉求瑕望着金五,欲说还休。眼里既盛着希冀,又满溢着慌忙,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发问:“少爷,是你么?”
他总觉得自己找到了金五,却一直寻不回金乌。在他印象里,金乌要比金五个子矮,眼神没那么凶戾,不但是条好吃懒作软骨头,还爱耍脾气欺凌人,是个讨嫌鬼。金五救了他几回命,可终归是个贯盈恶稔之人,他家少爷可不会作恶,不会杀人。
金五回过眼来,却缄口不言。他沉默了许久,方才定定地望着玉求瑕,两眼蒙在阴翳里,像两潭染墨的浊水。
罗刹鬼缓慢地开口,每个字都似是重逾千斤。
他问:“我是谁?”
刹那间,岩洞中风狂雨骤。风是笋羽破空掀起的烈风,雨是迎头盖脸的铁镞。一只只木鸢将身上连弩发狂似的倾泻而来,然后轻飘飘地在绷断的银线处坠下,在地里四分五裂,木壳子弹跳着打转,仿佛溅起了水花。
金五抬手飞掷,如散花般投出十数枚圆棋!每一枚都似是长了眼睛,轻灵矫捷地铩落飞啸的铁箭。
料是玉白刀客时常在江湖间游荡,纵览千帆万人,却也未曾见过如此利落高绝的暗器手法。看似漫不经心,可指尖上弹出的飞棋却各分东西,与每一箭毫厘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