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声乍现,从洞壁里倏地蔓出暗潮。窸窣振翅声从空荡的岩壁里传来,洞天月色忽而被细密的黑点遮蔽了。那是拢集的飞虫,薄翅勾尾,像墨云般从四方摧压下来。
眼前光景甚是异样,方才那与他们谈笑风生,烧水煎茶的老道人不知怎的成了只诡陋巨虫,那虫竟能口吐人言,自称是烙家之首。赵岭听闻烙家操蛊出神入化,不想竟至于此。
赵岭磕巴道:“白云子呢?”
丹烙嘿嘿发笑:“死人之事,提之何益?我杀他性命,取他皮囊,便是为了此时。烙家在江湖榜外已久,被武盟视为旁门左道,今儿我便要取了天下第七的名号,要他们瞧瞧世上还有武盟管不着的奇人。”
他的声音自巨虫口里传来,像夹着喧杂虫鸣,沙沙砾砾。只听他唤道,“拿剑,杀迷阵子!”
筋骨里似有长虫在游走,霎那间,赵岭迸出凄惨的嚎叫,明明失了手脚知觉,那啮骨钻心的痛却清晰可察。手不听使唤地抓住了剑柄,脚也自个儿向那卧在藤床上的少年走去。
极痛之间,赵岭忽见张权也被钻骨虫牵着走,他那好搭档翻着两眼,手里同样握了把短钢刀。每走一步,涎水、汗水与血珠一齐落下,在地上留了串红豆似的印子。
迷阵子依旧阖眼大睡,砸巴着嘴,悠然地舒着身子。他若是睡下,世间一切响动都没法惊起他。
两人疼痛难耐,总算挨到藤床跟前。丹烙咧着豁牙的嘴,微笑地望着他俩,他手里握着支短各比,时不时放到唇边吹一两声。钻骨虫随着那尖利凄惨的乐声在身子里游走,摆弄着他俩手脚。
赵岭举起剑,张权握着刀柄,四肢抻拉到极致。他俩听到了骨头折裂的声响,一时间痛得眼前泛白,长虫要他们五指卷住铁剑,似要劈山断石般往那少年斩去!
“饶…饶命!”赵岭胡言乱语,慌忙大喊,却听得丹烙桀桀发笑,“不杀你,如何饶你的命?”
霎时间,忽地旋起一阵疾风。那原本卧在床上酣然入梦的少年猛地睁了眼,卷着长袖往他俩胸口一提一按。赵张二人只觉似有张巨口啸然张开,将四周景象尽皆吸了去。他俩似狂风骤雨中的小舟,随波逐游,无力挣脱。
这是移花接木中的分招,走马看花。只见迷阵子有如使了妖术般,转眼间就将他俩手腕擒下,铁剑钢刀脱落在地,当啷作响。再一看时,他又是一掌飞出,手如虚影,拍在二人心口处,直打得两人肺腑翻卷,四肢剧痛,顿时口吐白沫。
赵岭干呕了一阵,忽地发觉他呕出的酸水里竟蠕动着几条长虫,那迷阵子一掌下去,居然生生把蛊虫从骨脉里逼出!
“仙长!”他两眼一酸,双膝发软,险些要跪下去给迷阵子磕几个响头。先前游走于四肢百骸的剧痛倏时祓除,除却身子里仍残着虫游的不适外,周身似解了枷般自在。
休说是天下第七了,现在要赵岭认这少年是天下第一,他也绝不吐二言。
迷阵子懒洋洋地起身,摇晃着站在地上。他搓着眼皮,指着一旁示意赵张二人赶快滚蛋。两人不敢有违,几乎是屁滚尿流、手脚并用地挨到一旁岩壁边。
这慵懒少年对着只在尸躯里探出的巨虫,默然无言地打量了半晌,只听他道:
“可惜了。”
丹烙见他掌威之甚,又顾忌他天下第七的名头,看着狂妄,实则谨慎地问道:“甚么可惜?”
迷阵子呆呆地望着白云子那朽坏的身躯,道:
“我这徒儿本就是个心浮气盛之人,若是往日,他怎肯乖乖给我烧水煎茶吃?唉,他虽然无甚根骨,头脑也不灵通,可你杀了他,便是欠了我这作师祖的一条命。”
原来他早有防备,只不过先前一直装着大睡不醒。
“何时杀的他?”迷阵子眯着眼望向那巨虫,白云子的身躯朽坏多时,如今似泥沙般散开,泄在地里。听闻自家徒弟死讯,这叫迷阵子的少年无甚表情。
丹烙的笑声自巨虫口里传来:“已有月余。”
“何处?”
“那日他在浚府河上的游船,我装了一画艇的女人与黑火末往那船上撞。他掉到水里,要提身往岸上跃,殊不知我在河中放了百来只水马蛊,桥洞里布了毒蚂螂,任他走到哪儿都逃不掉。”
迷阵子只是静静地听着他的言语,目光困顿却澄净,看不出悲喜。
“如今老朽万事具备,只缺你把命奉来!”
丹烙狂笑不止,虫鸣喧杂,犹如海潮涌动。他摆布着白云子的手,自怀中取出香囊,掷在地上。那香是石圆香,最能引虫,转眼间目之所及尽是密麻虫点,如彤云密布,压在洞顶上。
少年长吁了口气,双脚开立,抖腕摆掌。他先前昏沌欲睡,这一立却犹如扎岩青松,挺拔坚劲,头心手脚浑然一体,正所谓攻而蓄势,守则无纰。他作了个“请”的架势,鹤氅翻飞,像轻灵的鸟翼。
“你要杀我,我也要你偿我徒儿性命。”迷阵子道,“来罢。”
丹烙笑道:“在那之前还有一事。”
“何事?”
“老朽每杀一人,便要炼一蛊。”
长虫自白云子破碎的腕节里探出,钻到怀里,勾出几只小瓷瓶来,青花水纹的釉瓶撞在一块儿,铃铛似的清脆作响。丹烙拈着那几只小瓶仔细地点着,如数家珍:“这儿有黑剑角,白浮尘,能要人沾之即亡,四体融断;还有伽破诃罗,一相一味,能教你死去活来,六腑烂成血浆。”
他阴气逼人地发笑,把那小瓶摇来晃去,道:
“迷阵子仙长,你要选哪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