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敲她,凶巴巴道:“呸,不吉利。”却又说,“我要是死了,你就带着那笺子去眉县找吴巧工,他给贵妃献过金线花蝶,大到巨翼王舟、小到核雕米刻皆能信手而成。他欠我人情,区区一支簪、一对珰还是做得起的。”
三娘见他神色平静如常,更是害怕。她这时瞥到案上摊着几张笺纸,也是同样的画着图纹、写着小字,于是便心急火燎地抢过来一瞧,心中大为伤悲。
原来那纸上画着嘉定金府的走法,酒窖在何处,木甑、陶瓮,粟米酒、巴山清又存放在哪个角落,皆写得一清二楚。于是三娘猛然想起先几夜竹老翁确是问过金乌酒存于何处,没想到他还真记得,且仔细写了下来。
三娘哽咽:“你…唉……是连在坟头烧的落气纸都备好了么?”
金乌得意道:“何止这点?怎么出殡落葬都想得清楚明白啦。我说过,生不由己,死不由天,要走也得走得体面气派,好让全川峡的人知道有个富贵逼人、心地良善的好人物走了。”
他愈是以喜色掩饰,三娘就愈发心如刀割。金乌见她泪如雨下,转了话锋冷笑道,“这事暂且搁着,你快些帮我想想有哪些斥骂之辞。哼,我要教他展开这张纸时失态大怒、暴跳如雷。”
三娘拭着泪,道:“贼骨头?”
“太寻常。”
“偷油鼠?”
“一般般。”
“犟嘴驴,小猢狲?”
“有些怪。”金乌写了几个字,又皱着眉将纸撕了,似是觉得怎么称那人都不妥。
于是三娘挖空心思,将能想到的粗话词儿皆倒腾了一遍。可每回金乌不是觉得不合适,就是觉得骂得颇轻,不值一写。
最后三娘恼火,顺口骂道:“你这麻花心思苦黄瓜,分明就是舍不得骂他,偏生要折腾我俩!”
金乌也烦,把笔一拍:“谁说我不舍得骂?明明是你肚里干干,吐不出墨字儿!”
他俩反目成仇,龇牙咧嘴地对视了片刻,最后是金乌恶狠狠地嚷道:“他娘的,写名字总成了吧?”
于是他忿恨地铺开笺纸,用戳破纸的力道写:玉求瑕。
三娘凑过来看,却见金乌眉头紧蹙,烦躁地挠了挠脑袋后又蘸了墨一笔抹掉,在旁边写上“王小元”三字。
“怎么,到死了还不能说么?”三娘问道。
金乌道,“他就是王小元。”
在王小元与他对坐、问他二人身份时,他第一回答的就是这三个字。在他心里,他们不是甚么黑衣罗刹与玉白刀客,也不是金五和玉求瑕,从来只是两个既傻又平凡的人——金乌和王小元而已。
他草草写了几笔,将纸叠起,又从怀里摸了个物事连笺纸用缄绳束了,往三娘手里一放,旋即淡淡道,“给那呆瓜。”
三娘惊诧:“何时给?”
“我死后。”金乌说,“应该不远了。”
少女闻言,先是不声不响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止不住地流泪。她睁着眼望着眼前的这人,忽而觉得心里似是透了风般飕飕发凉。他未至弱冠,却已在想着花甲之年才能坦然接受的入土白事。
她黯然失色,两行清泪在脸上流淌。金乌见了,取了绢帕递给她,同时嘲笑道:“我都未哭,你怎么就先落起泪来了?”
三娘抽噎道:“……傻子!就是因为你不会哭,所以我才要替你哭呀。”
她哭了半刻,金乌也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半刻。最后是三娘好不容易止了泪,拈着那给王小元的鲤鱼封问道。“我…我能看看么?”
金乌眼神一闪,冷哼道:“有什么好看的,皆是些粗言鄙语。”
三娘心里想,你哪会写这些话?她估量着是甚么肉酸的绵绵情话,却更为好奇。
“看一眼也不成么?”她带着泪花撒娇道。
“不成不成。”金乌烦躁地摆手。
“那半眼总成了罢?”女孩反而大喜,趁他不备解了缄绳,探脸一望,却倏地怔了神。
她看着封内的物事呆了很久,忽然意识到这是甚么。于是眼眶忽地又发热了,先前淌过一次的泪不知怎地又淅沥落下。
左三娘曾设想过千百般金乌会对王小元所说的话语、留下的物事,却未曾想过是如此这般。
“怎么了,至于如此痛哭么?”金乌只是抱着手望向她,眼里恬淡如常。
三娘摇头,颤声道:“我…我只是觉得难过。”
她难过的是,为何此人看来心分五处、对何事都不甚在乎,却有副一意专情的底子?有些事一旦记下,便一辈子再也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