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青的云幕笼在漆黑山头,葱茏草木丛簇毛糙,影绰地戳破了浑圆的山石轮廓。在一片阴冷昏黯中忽地泻出几丝金黄明媚的晨曦,在天边粼粼发亮,将日光如轻纱般柔洒在林间。
九陇山里覆着一片寒凉薄雾,湿润地裹在行路人身周。愈往山里走,衣衫就愈是潮重,皮肤的热气与寒意交织在一块。
王小元一手握着火折子,另一手拄着根纸条深深浅浅地在草间挪着步子。他身后跟着个身着宽腰红裙、梳着独辫的女孩,那女孩的皮肤泛着被日光晒透的黑红色,手里紧紧握着采药的竹篓把儿。
女孩眼神如同惊惶小鹿般闪躲,她沉默了片刻,忽而对王小元嗫嚅道:“少…少侠,我对不起你…先前卖给你的那药草…”
王小元拨开一丛丛丝茅草,平静地道:“我知道,那不是蛇天茶。”他踏着石块蹿上了小坡,伸手牵了一把阿药,笑道,“不打紧,我现在去崖边采便是。不过我这人迷糊,上山后便找不着北,还要劳烦姑娘费心啦。”
阿药见他非但没有半点责怪之意,也无收回银钱的心思,脸上泛起羞惭的红晕,嘴唇抿得更紧了些。
话要说回到破晓时分,阿药随着一众采药人来到平日里摆摊的青石阶前,远远却见一个白色人影盘腿坐在石阶之上。阿药一看便大惊失色,此人正是那日她将牵肠草作蛇天茶卖去了的冤大头。
王小元夜半就在此候着她,此时一见她顿时笑逐颜开,从石砖上蹦下跳到她面前,认真道:“姑娘可知去悬崖的路怎么走?”
原来他见金乌吐血昏迷后心里颇为不安,决心仔细去寻那蛇天茶一回,便来找对九陇山相当熟识的阿药。
他俩结伴上了山。阿药找了竹篓、麻绳与镰刀,王小元依她的话挎了只装麦糗的小筐,将装姜汁的瓦壶往长刀柄上一挂,就急匆匆地往草丛里钻。
阿药道:“少侠莫急,蛇天茶要崖边才生有,这处是寻不到的。”
王小元回过被丝茅刮得红痕交错的花脸,手里已握了一把淡黄的野菊,他有些魔怔了,看到黄花都要去捋一把。此时听阿药一说,他赶忙拍手放下。“还是姑娘眼慧。”
阿药脸红。“我才没甚么慧眼…都是我娘教的,即便有也是她有哩。”
王小元道:“只要熟习了,慧眼便是自己的。令堂想必是位博闻广识的医女,却也是跬步而积。”
他夜半候得无聊,往酒舍里坐了一个时辰。天彭门两峰壁立,弯峡水急,山脚底矗着一间灯火通明的酒肆,青白招子在夜风里游弋。额骨高耸的女店家搽着厚厚的玉面桃花粉,也不怕犯夜,往金管子里抽着淡巴枯。见王小元眉目端秀,似个云游四方的少侠,她便用慵懒的腔调与他谈起了江上的船家、采药医女与醉春园里出来的流莺。
于是王小元得知此处最有名的医女叫芍药,她聪慧过人,眼力能抵得过在山里混了三十年的老采药人;又能识得几个字,时常到阿罗汉寺里帮着医坊整理些药籍。只是听说这芍药姑娘近来重病缠身,卧床不起。而女儿阿药年纪尚小,却也怀着一颗孝心为母寻药。
王小元暗道:她虽骗了我钱财,却也是无奈。罢了罢了,蛇天茶还需自个儿去寻,怎么能推脱他人?遂心里不再追究。
他们艰难地跋涉到崖边,但见眼前天高水阔,崖下九曲流湍。陡峭的崖壁上真郁葱地冒着几层翠色,只是周围白鸷飞旋,凶疾扑翅。
阿药腿抖:“那、那些鸟儿会吃人,要抓着镰刀才成哩。有人下了崖去,上来时五官变成四官三官啦。”
白衣少年往树上缠了几圈麻绳,再往腰间牢牢一系。他回头对阿药笑道:“不怕,六根清净倒是合了我意。”
“你…不带镰刀么?那些食人鸷鸟可恐怖得很咧。”
王小元拍了拍腰间长刀:“有这把刀在…神鬼不惧。”
其实他心虚得很。这刀并非神兵利器,他人也不是天将下凡。话说回来,能让那素来对他小肚鸡肠的金少爷给他一把看着还算好使的横刀,王小元早就心满意足。
他紧了紧绳索,在崖口小心垂下。彭门山间料峭春寒,风涌水急,猛烈冷风刮得人心惊肉跳。一股麻绳,千丈深渊,每一步都迈得摇摇欲坠。有时呼啸风声铺头盖脸地漫来,直教人喘不过气;另一时凄厉鹰唳划破长空,猛禽耽耽,让王小元如履薄冰。
蛇天茶……蛇天茶。
王小元的眼在草间极速掠过,极力捕捉黄花影子,却因心慌意乱而一无所获。愈有所求,心中愈躁;心绪愈乱,便越是求而不得。
忽听得一声尖利鸟啼,刹那间竟有一黑影飞扑而来!那是只花白的鹰,翼壮喙曲,淡黄瞳仁里凶光毕现。瞧它爪利嘴尖,准能将人啄得鲜血淋漓。王小元赶忙往岩壁上一踏,提气凝神,欲使出轻功闪避,却忽地想起腰间还捆着绳索,只得狼狈地扭着身子往一旁滚了。
那鹰不屈不挠,扇着翅来啄他。于是他抽了刀喝道:“鹰兄,对不住了!”言毕一刀斩去,断了它羽翎。谁料这一刀竟惊起了群鸷,霎时间翅羽阴影连天盖地,仿若飘来一阵阴云,啼鸣大作,喧声震天。
王小元忖道:“世人都说鸷鸟不群不双,看来这些都不是甚么好鸟,合着伙来欺负我。”
阿药听得崖边鹰唳不断,吓得脸色刷白。她躲在石后,好不容易挨近了崖边,将手圈在嘴边喝道:“王少侠,你还活着么?”
忽听得一声朗笑,从崖间倏地掠出一道白影:“死了!快被这些雀儿吓破心胆了!”来人正是王小元。但见他衣衫不整,衣上被鸟喙划出几道口子;虽是灰头土面,一对漆黑如墨玉的眼却是澄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