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问出口,一直悬在左三娘心头的巨石忽地就重重落下来了,砸得她心头震荡。她一听这话,便知已有些话她说了也无益处,待他自行体悟才是最好。
她心乱如麻地收拾好药碗,不敢再看少年仆役一眼,神思不定地往门外走去。待踏出了房门,三娘瞧瞧漫天飘扬的风雪,目光不经意落到了门边,神色竟陡然变得悲哀了。
临走前,她道。“是。”
左三娘走后,少年坐在房里思索了很久很久。
他回想起乱发蓬蓬、眼目凶煞的金少爷,以及那些被撵去跑腿、干些劈柴挑水杂活儿,无论干成何样最终总被少爷呵责一顿的往事。他也想起自己在狭窄阴寒的柴房里度过的那些日月,难捱得让人几欲发狂。
三娘说的话,王小元是将信将疑的。说来可笑,他平日听些说书故事,绝不疑那些侠客人物的真假,反倒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却不敢置信起来。
(“我是谁?”)
他又一次想道。
早在雪原上时他便想过了,但如今头脑中仍迷雾重重。
如果他是“王小元”,那自己为何会使出连武林盟主之子都惊退三分的刀法,又为何会对那把断刀的用法熟稔至此?为何会做那个被困于雪原之上的梦,曾迷困于天山崖下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他不是“王小元”——那他又是谁?
少年站起身来,踱步至门扇边。
无人能给他答案。
门外风雪大盛,他心里也好似雨雪交加。
少年仆役从门缝里窥探着外边的光景,银粟遍地,玉尘飞散。他一边畏着雪上映来的白光,一面扑眨着眼,这时眼角余光忽捕捉到了一件物事。
他忙推开门来,才发现在门边地上放着一个木托盘,其上置一杯盏。弯腰揭去盖子后,只见杯里盛着浅江珠色的水药,一股隐隐的蜜香扑面而来。他试着用指尖蘸了些尝了,味甘温热,确是用上好的蜂蜜与药材调制的,对解目疾、强身健体大有裨益。
这究竟是何人送来的?
他环顾四周,四下空无一人。
应不是三娘,若是她送来的,应与先前的药碗毛巾一齐拿过来才是。木婶也不大可能,她虽手脚麻利,却对内服汤药一窍不通,平日这些煎药诊疗的事项皆是由三娘操办的。府中其他下人正忙着修缮院内,少年与他们并无深交,他们应是没有必要送药给他的。
少年仆役的目光又投向了雪地,在那之上,脚印的痕迹清晰可辨。
有一串是三娘方才出门后的步印,凌乱摇曳,似是内心纷乱所致。
另一排脚印延到屋前那放着蜜药的木托盘前便隐去了,但却奇怪得很,一深一浅,倒像是走路的人本就是个跛子一般。
他不声不响地站了好一会儿,思绪忽回到了数年前被困在雪原上的那一天——
那一日,一直带着他走的那人忽地停下来了。
这一停,似乎就再也不会起身继续走了。
他茫然地去摸索,摸到身旁未消融的雪——他们还没走出雪原;再一摸,慢慢地拉下了眼上的黑布条——这是那人系在他眼上,防他被雪光伤目的。他怕陡然睁眼致盲,便忍着疼痛再细细摸索。
这一摸,他才碰到了那人冰冷的手。
那手粗糙得很,似是结了许多硬痂。这也难怪,在雪原上的数日间,那人始终拖曳着系在木板上的绳索带他走,手磨损得厉害。但那人未曾呼过一次痛,甚至连一声也不吭。
许久,那手忽地动弹了两下。他听见那人从雪里站起的声音,扑扑簌簌的,不多时身下的木板又开始挪动起来——那人又带着他走了起来。
他终于忍不住道。“把我丢下吧。”
那人不理会他,依旧固执地向前走。
他道。“我怕会连累你,若只有你一人,尚且还有走出此处的一线生机。”
木板继续向前拖动着。
“我既看不见,又走不动,什么都不记得,连自己名甚姓甚都不知。”他的声音带颤,“你要救这样的一个废人作甚?于你有何益处?”
他不怕丢却性命,却最怕别人因他而失了保命之机。
可即便他频频相劝,拖着他的那人却像个聋子般充耳不闻,只是一直一直在雪地里挪动着。
许久,一个清淡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有名姓的。”
他垂头丧气,将这当作是平平安慰之语。“那我叫什么?”
每个人自然都是有个名儿的,但他不仅想知道自己名姓,还想知道自己是何人,过往究竟发生了何事致使他落到如此境地。
如他所料,对方不说话了,显是不知该如何应答。
“不用欺瞒我,你我本是萍水路人吧。你连我叫什么、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居然还如此费心费力救我。”他笑了,“真傻。”
他一面试图翻身坐起,一面道。“到此处就行了,你也不必再引我出去,自己快些走罢。”
那人伸出一手将他按住,却仍旧一言不发。
“你且回家去,等知我是什么人再来相救吧。”他道。
可心头是悲痛的,他自然乐得被救,但不愿看到施救的人因自己而死。本是些插科打诨的话,却被他说得无比凝重。
沉默并未持续多久。在行了几步路后,那人忽而说道。
“…王小元。”
他一惊,用朦胧的双眼去瞧那人,可怎么也看不清楚。
风声虽喧闹,自雪中传来的那人语调平平的声音却分外清晰。仿若要让他铭记一辈子似的,那人一字一句说道。
“……从今往后。”
“你便叫王小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