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三娘正捧着药碗往偏院里去,远远就听见一阵闹骂声传来。她一转头,正见金乌连跑带滚、摇摇晃晃地在廊上逃窜,躲着身后木婶粗鲁挥来的笤帚。但这贼猫终是被捉住了,也被揍了个鼻青脸肿,趴在地上哀叫连连。
待木婶走后,金少爷才慢腾腾地起身,扑了扑衣上的尘土。这时他也看见了三娘,便招手道。“在忙?”
虽招了手,但他自己过来了。三娘见他狼狈,忍笑道。
“给小元送药去呢,倒是少爷——你又干了什么好事,被奶奶逮住啦。”
她说的“奶奶”便是指木婶儿,金乌一想起那横眉怒目的婆娘便浑身发抖,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没——事。”他说。
三娘知道这少爷也是嘴犟得很,他说没事的时候多半有事,说有事的时候可真是天塌下来了。但她见怪不怪,也不愿去拆穿,于是又多瞧了他几眼,问。
“少爷肯搭把手不?厨下放着些刚盛出来的蜂蜜,本是想给王小元服了药后一并解口苦的,方才急了忘了拿,若少爷无事,可否待会儿捎来?”
“嗯,自然是可以的。”金乌答得心不在焉。
他们的关系在旁人看来真是奇怪得很,从来都是少爷支使下人做活儿,倒没见过下人药少爷干活的。不过金少爷似乎是个例外,他虽不爱干活,也乐得被自家的仆从使唤,大抵是闲出病来了罢。
见金乌答得支支吾吾,三娘这可就看出点苗头来了。回想起木婶大发雷霆的模样,她柳眉一皱,登时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啊——你偷吃了那些蜜糖!”
“谁教你光明正大地放在台上的,被我吃了也是活该!”
显是方才被木婶教训过一顿,金乌不耐烦道,“何况下雪天我就爱肚饥,要你管得着!”
三娘喃喃道。“那可是从万医谷偷偷带来的珍品,十年都见不得一回,对目疾有奇效……怎么就给你当零嘴偷吃啦?”
纵使她脾气好,秀丽的脸也倏时涨得通红。若不是手上端着药碗,她便要立时抬手来打金少爷了。
金乌见她恼怒,便灰溜溜地跑走,临跑前扔下一句话。“小气鬼,下回再买些就是了。”
“买不到的,即便能买到,把少爷你卖了都买不起咧!”三娘又气又急。她虽对金乌怀有爱慕之意,但也常常拿他的懒与坏没办法。自知生气也是白费力气,她鼓了面颊打算不再去理金少爷,但心里终究还是觉得可惜,独站在廊上嘀咕道。
“……那可是珍品。”
兴许是听到了,金乌又从拐角处探出脑袋来,嚷道。“丧气什么!下回再去万医谷捞点就是了。”
“你陪我去?”脸上虽还带着恼丧的神色,但一抹红霞已飞上三娘的面颊。
“自己去!”金少爷偏不依她,两腿一迈又一溜烟地跑了。
三娘却忽地咯咯笑起来,心中烦恼也霎时间烟消云散了。她扑闪着眼看了一会儿金少爷消失的方向,终还是收了眼,继续往偏院里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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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一刻,他醒来了。
这一睡似乎过于长久,让他茫然不知所措。世事有变,而他浑然不觉,只觉得这世道过于光怪陆离,让他不及细想,也想不明白。
他转醒后的第一件事,不是睁眼,而是去摸身边的物事,这是他最本能的一个动作:先是摸到了身上覆着的被褥,再一摸,居然摸了个空。于是他战战兢兢地睁开两眼,正看到灯火摇曳,自己卧于床中。
没有风雪,没有狼嗥,身上虽有疼痛,但他混沌的两眼终于看清了。窗外风雪飘摇,屋内暖热如春,一扇门将地狱与人间分隔——终究是活下来了!他就这样呆呆地坐着,没有活着的实感,当时未能流出的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女孩儿进房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少年仆役坐在床上,只望着灯火愣愣地流泪,其神情约莫是悲哀的,但更多的是无可言说的宁静。三娘发慌了,忙放下手中药碗问道。“怎么哭啦,是哪里痛得厉害吗?”
王小元却不看她,只痴痴道。“心里。”
“那便是内伤啦。”三娘道,“喝了这碗药罢。”
小元木然地接过药喝了,药的滋味极苦,他心里却是毫无味道可言的。直到最后一滴入腹,他才忽地从一种伤悲之情中清醒,猛地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