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风呼啸,一旋一收。刀殳交战,小雪分散。身着朱罗裳的青年气势汹涌,频频举殳欲刺。可与他交手的少年也不是泛泛之辈,每一殳都只能落空,平白激起气浪。武立天虽出手迅如闪电,可王小元双目竟比电光更为捷敏,一动一静皆被他看得通透。
武立天出手几合后终于耐不住了,他收殳往后一站,向对面的王小元喝问道。
“你知在这几合中,我从你身上看出了什么门道吗?”
“不知。”王小元老实答道。
“我看出你是个懦夫。”武立天怒道,“你那刀是被刀鞘咬住了吗?”
原来方才王小元只将那断刀看了一眼,便又收刀入鞘,仅凭着鞘身与武师周旋来回。在颇为自傲的武立天看来,此举无异于瞧他不起。更何况他凭着名震天下的避水枪法竟也无法触到小元衣襟半点,惹得他更为焦躁。
小元看了看手中的刀,又望望武立天持着的铁殳,支吾道。“大人,想必你也知道这刀是断的。”
武立天明白他意思。这断刀长度不比自己手上的长殳,短兵与长兵相接自然处于下风。这小仆役为能防下铁殳攻势,故意用比刀身要长的鞘来赢取胜机。青年武师只略微一想,便为其中蕴含的心计感到些微震恐:这少年看上去老实懵懂,却明白得不少,甚而老谋深算!
其实王小元哪有考虑这么琐杂?他不出刀纯粹是怕这刀身在抵格铁殳时撑不过三合罢了。他心里想着:“唉,这刀断成这副模样,保准是锻造师傅在煅烧时走神啦。要不是金少爷拦着不要用那些好刀,我就先把那些‘县太爷送的好刀’拿来使使。”转而一想,金乌没叫他去东厨拿菜刀来真是万幸。
王小元正分神时,忽而倒吸一口冷气,慌忙用两手抓住刀鞘一抬,正好抵住突如其来的铁殳!若是再晚半分,他可就魂归西天了。
武立天见他慌神,嗤笑一声,语气却依然不悦。“管它断还是不断,若你是大侠高人,一花一叶也能取人性命,更何况是这把尚有锋刃的刀?”
“我不取人性命……”王小元慌忙辩解,半晌后忽而恍然道。“不对,我不是大侠高人!”
“能在我手下走过几招,你已经是大侠了。”武立天道。“你还是不肯报出你师门和名姓?”
这话看似在捧王小元,实则还是将他自己吹了一把。一开始小元对京城来的武师充满期待之情,现今却只觉得难缠万分——他打记事起就在金家帮工干活儿,这些所谓的“门派”“师系”对他而言只是出现在说书先生口中的飘渺言辞。他也很想像故事里的那些江湖浪侠般生于武林世家,但无奈自己只是个低贱下仆,怎么也回不了武立天的话。
见他闭口不言,武立天以为他是有意隐瞒,更为恼怒。铁殳自手中毫不留情送出,直指小元面门。但见寒星点点,一杆单殳竟被他舞得密不透风、片雪不入,这是以点作面,断不给人半点回旋余地。
小元见状,虽惊不惧。说这迟那时快,只见他反迈前半步,一道乌芒陡然而出——是那把断刀!
仅此一刀,便力挫千百殳星。不繁不乱,既正且柔。若说武立天的殳法似汹涌怒涛,刚猛铿锵,王小元的刀功便是一条白练,熟软平润,不论何人都检不出半点偏颇。
就连傲气凌人的武立天也不禁赞一声:“好一刀!”
但他随即话锋一转。
“只可惜……这一刀休得在我这里取胜两回。”
武立天不愧为后生中的鹤立者,实在天资聪颖,一点便通。只需见过一次,他便能参透招法中的运气劲道,小元的刀法也不例外。他看出前后两次出刀这少年皆是守势,顿时心下明了:这刀法以守为主,正而不刚,他伤不到王小元,王小元也伤不到他。话说好听些便是固若金汤,说得难听点是鸡肋。兵武之事,在于伤人,可这刀法为保命耗全力气,在武立天看来实在愚笨。
小元也确实愚笨,他将青年武师刺出的那几下防得滴水不漏,可终未料到这一手——武立天特意留了一殳!
原来在殳光银影间,有一记格外力重气长。王小元眼目昏花,再加上夜来白雪皑皑,月色苍苍,一不留神让其趁虚而入,破了防势。他只见眼前银光一闪,不及反应,那铁殳便击上他右肩,轧得骨头咯吱作响。
见少年吃痛,手臂软垂却不肯松刀,武立天心里更为欣赏。但他口上不说,面上桀桀冷笑,只道。“看来这功法也不值一提,枉我白费心思要和你比试,现在看来……连那些号称大侠的虾兵蟹将,使来的草莽刀法都更胜你一筹。”
王小元痛得厉害,被铁殳打中的地方似是有烙铁贴在肉里灼,引得他不住呼嘶几口冷气。这一番折磨让他心中大悸:只被击中肩头就如此煎熬,那昨日老黄牙胸腹受创,岂不是要疼得死去活来?这般一想他便心中难过,咬紧牙关问武立天。
“你心目中的大侠,便只是那些武功高强,能和你一决胜负的人?”
武立天答。“若不是如此,还能是什么人?强可顶天立地,还可叱咤江湖,不惧庙堂走狗翻手为云覆手雨,这便是大侠了。若不武功高强,怎么能在这世道有一席之位。”
“若有一人武艺登峰造极,”王小元忍痛问道,“可他却烧杀淫掠、无恶不作,你也认为他是个‘大侠’吗?”
这话让武立天仰天大笑。“我认他的武功,和这人做了什么行径有何干系?即便他伤天害理,只要强可取月摘星,也能让人心服口服。你看看说书人口里的那些‘行侠仗义’的故事,哪个侠客不强固,哪个侠客不让敌手败个落花流水?只有武艺高强之人才叫大侠,那些素弱的人叫逞能,叫多管闲事。”
他说的固然有理,但王小元只觉心中郁塞。正因这青年武师作此想法,乡里的武馆才会被蛮横拆去,老黄牙身负重伤。全因武立天想看他出刀,就连三娘也被逼得气息奄奄。
他不语沉思,回想起以往他曾听得津津有味的那些江湖轶事,越想就越发心寒。或许武立天说的是实话,作为武林盟主之子,他对于江湖的了解远胜于自己:强者可流芳百世,但更多人在昙花一现后销声匿迹。
但是。
王小元长舒一口气,将肩上的热痛与胸口翻涌的焰火一并呼出。
“若侠客是都如你所说之人,那些说书我不听也罢。修武必先修德,成侠需先成人,我心目中的大侠也许提不动斧斤、舞不起刀剑,却能以蚍蜉之躯撼树,以螳蜋之臂当车。”
他声音抖颤,却目光灼灼,似是未淬火的铁块,仿若能熔化霜雪。
“……武大人,我不是侠客,但你也不是。”
说罢这些话,王小元竟有些轻松。他知自己涉世不深,不谙庙堂江湖凶险,也只知些侠豪美事,不懂浪客们背后的辛酸。但他觉得做一个憨傻的孱弱“侠客”也不坏——纵被人所欺,一片玉心只为报世,这就是他向往的“侠”!
武立天神色阴晴不定,却不急着驳他。半晌道。“这不像是个下仆应有的言辞。”
王小元瞥了一眼身后,他家金少爷正在廊上打着呵欠,上下眼皮几乎要粘一块儿去。于是便心想反正金乌也听不大清,他再说些胡话也不要紧。只是这样一来武立天必定又挂念着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何人,他既不清楚,也不想多费口舌去解释这事儿。
青年武师道。“我只认武功不认人,你说的这些话我暂且搁着,也不去论什么对错。想让我认你的理?用你手上的刀说话便是。”
“我本无意争斗,”王小元暗地里冷汗直冒,却还是咬紧牙关点了点头,“但现如今,这刀不得不出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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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二人交锋,有神魂相斗,有兵戈相对。如今武王二人对峙,可谓二者兼具。王小元不认同武立天惟武为尊的自大信念,怒其伤及老黄牙及三娘,武立天也看不惯王小元那以德为先的妇人之仁,恨其畏首畏尾不报家门。一人执长铁殳,刚强神速;一人掌断金刀,缓柔圆融,难料谁会终取胜负。
王小元深吸一口气,握住刀柄。寒气自口中流入肺腑,让他神志些微清明了些。或许是夜寒甚重,他从方才起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像是随时要睡去一般。
武立天可管不着他是清醒还是昏沉,只见这青年依然精神抖擞,一杆铁殳自他手中如银龙般长驱而来。小元心下明白这招看上去力道虽猛,但格开也不算难事,能防下一点算一点,于是他便连刀带鞘去够那铁殳。
可此时异变陡生!临到王小元身前时,那殳忽而剧烈一扭,恰似白龙摆首,竟向他背后咬去!
这一下可着实让小元吃了一惊。
避水枪素来讲求直路刚劲,从无半点弯抹招式,照武立天的性子也决不爱这等乌七八糟、易让人误解的奇招。
但这殳的确是这样出了。
这意味着武立天即便心中有一万个不乐意、甚而背弃师门规矩出此“下招”,也要胜过王小元。
王小元毕竟也不是个靠偷袭便能胜过的角色。刹那之间,他将乌黑断刀换了左手持拿,胳臂忽地如游蛇般向背后滑去,竟头也不回、看也不看、稳稳当当地架住了袭来的铁殳!
这究竟是什么妖术?见此情状,武立天也架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但这着实不是妖术,全凭王小元身子生得柔韧无骨,重刀也在他手中使得如同长虫伏地、软练萦空一般,正好化解了武立天的刚强之劲。
说得实在些,武立天素来鄙弃这些旁门左道。他受武家影响颇深,认为男子就应求刚强勇劲,除此之外全是孬种。可小元偏生悖常理而行之,刀路优柔——看似只挥一刀,却暗含十八弯暗劲。就是这种明一暗百的刀法,让这位来自京城的武师也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王小元太强了。
这少年的强在于圆融到极致的功法,全无寻到半点纰漏偏倚的可能,阴阳动静,浑然一体。武立天对上他,竟似芦苇撼磐石,任他如何动作,磐石皆纹丝不动。
强。当武立天意识到这个字眼理应放在王小元身上时陡然一惊。
他已有很久未遇能与他平分秋色的劲敌了,可也未曾想过,最终和他一战的竟是这样一个乡野小儿。
但既然连背弃规矩的事儿都做得出来,为了求胜,武立天又有何事做不得?对王小元的惊诧仅在一瞬,在下一刻他又重整旗鼓,新展攻势。
二人皆闭口不言,全身全心皆在相抵的兵戈之上,眼里只映着一刀、一殳、一人。霎时间,纵使风声大作,足下冰霜咯吱,两人却充耳不闻,只听得到刀殳破空之声,既悠长且急促。只见铁殳飒飒旋动,在月下光影纷飞,似是千百佛手伸展。舞动间,心忘手,手忘殳,俨然已入纯然之境。
此时此地,武立天的铁殳已然超出避水枪路数,不再单求迅捷刚猛,而是大融他曾见过的百家功法,锋芒大盛。
若小元一刀带十八暗劲,他就偏要以三十六番驰突硬抵回去,在气势上甚至还要压过少年一筹。
尽管看似与武立天斗得分庭抗礼,王小元的头脑却越发昏沉。他几乎是放任身体自然动作,武师来一殳他便用刀鞘接一殳,居然也能勉强应付得来,但这般情状哪里抵得过来势汹汹的武立天?
“慢了!”武立天忽而狂笑一声,身子剧烈一抖,手上铁殳送出。
他两手与铁殳几乎融为一体,王小元本就应接不暇,此刻更为目花缭乱。但奇的是他这喝声过后,三十六枪合为一殳,漫天银虹汇成烈风一道。小元见势忙横刀护在身前,不想这殳狠劲非常,带起的旋风如片片利刃,直掀得他衣衫前襟破裂,鲜血涌出。
防不住!少年仆役眼皮一跳,赶忙身子后缩,拼尽力气避过了袭来的锋芒。可这铁殳也似长了眼睛般,不偏不倚地向他奔来。
眼看殳锋将至,王小元却头疼欲裂,几乎握不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