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中秋前陆识忍走得急,一些书捆扎起来放在角落里,后来他既和陈凌有书信往来,便授权与陈凌随意阅读使用。
这间最初是书房、一度改为卧室的房间如今俨然再次成为陈凌的地盘。
陆识忍曾经伏案写作的桌子上堆满了陈凌爱用的笔纸及零散文具,《英文入门初解》与其他十几本外文书整齐地竖立在架,红、绿、蓝各色签条密密麻麻地间附其中。
可知阅读的人在学习英文一事上多么地用心。
而他的床……
“咳,我今天太忙,忘了还有这回事!你不在,那张西式的硬床我总睡得硌骨头,一觉起来背酸得很,姆妈就把它重新搬回库房了。”
陆识忍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
陈凌猛然想起话里暴露了诸多不该教某人晓得的信息,一时着急羞愤,索性自暴自弃,臊着脸小声承认道:
“你笑什么!那不是我家的床、还能是你陆识忍的不成?我也、也没有睡过几回,有时百~万\小!说困了,懒得回房而已。”
可是从东厢房至正房不过几十步。
“嗯,说的有道理。……我今晚睡在哪呢?”
陆识忍起初打算去栈房住,陈凌反复提议请他仍旧回家,因他不愿违背陈凌的意思,加之心里一些不可言说的欲/望,这才答应留下。
吴城不比首元、上沪,眼下是大晚上打烊的钟头,再想找间好栈房很有些困难。
陈少爷低头沉吟半晌,一时冲动,竟盛邀受害者同床就寝:
“那么你同我睡罢。反正去年我们也睡过一晚的。”
杀千刀的羊肉!
在对方讶然的注视里,陈凌突然感到身体里有一股热流冒出来。它在心脏上转悠两圈,分作两束,一支往脸上走,一支往下半身去。
是以他不待受害者回应,便晕晕乎乎地拽着陆识忍的衣袖走向自己的房间。
月光下,两个人影渐渐重叠,后转移到油灯的光辉里;窸窸窣窣的声音时断时续,从洗漱的盆架子上飘至低垂的红纱帐中。
不知是谁吹灭了最后一盏灯。
皎皎弯月与熏醉春风在漆黑的时间里继续留意其中动静。
陈凌往床的边沿挪动,打算尽量离陆识忍远一些。可没有陈太太或者蒋妈在当中周旋,他是不晓得去衣橱里找被子、毋庸说套被套的。
单就这一点上来说,真真切切是长辈们惯坏了陈少爷,使他于家务事一项一窍不通。
因此,共享一床薄被的他们如何也不能复制去年的“楚河汉界”。
热意在两具年轻的身体里悄然蔓延。
过了很久。
“你睡了么?”陈凌闭着眼,哑声问道。
“……没有。怎么?”
“为什么突然决定回来?是……出了什么事?”他担心了一整天,到现在才决定问出来。
“没有什么。”陆识忍翻了个身,“几天前……父亲的一位老熟人、叫顾为山的长辈,他喊我去他的家里一趟。”
“是你父母有消息了?!”
“嗯。他收到了父亲的信,也给我看了。”
陈凌心中五味杂陈,涩声追问:“那你以后什么打算?还是去国外?”所以才要把上沪的房子租出去?
“不。”陆识忍冷声回忆信的内容,“这封信,首先是写给顾为山,而不是写给我的——上沪家里并没有收到信。并且,父亲只是交代了他早年寄存在顾为山家的、一对珐琅双耳彩瓶的处置办法。仅此而已。”
“总归晓得他们住在哪里了。”陈凌暗暗苦笑,脑海里的旖旎偃旗息鼓,甚至生出几许彷徨和悲凉。
“……知道了也没有什么。我不会去了。”
“为、为什么?”陈凌睁开眼,正与陆识忍深邃的眼睛对视。
“处置办法是一对前朝的花瓶换一个人情,请顾为山监督我。
“信上说,‘犬子性格孤佞,待老仆尚不免刻薄,恐怕难以维持生计。上沪的房子虽写在他的名下,非满二十五岁不可变卖。你去上沪时,请转告他,一定要把房子留给老程安度晚年。倘若他回绝了你,还请你辛苦一趟,要他到律师事务所做公证。’
“呵,十几年不见,竟不知道,我在双亲眼中长成了这样的人。”
朦胧的黑里看不清男人的神情。
陈凌暗自叹了口气,复把眼睛闭上,背过身去轻掖被角——以免流露怜惜之意、加重陆识忍魂灵的痛苦。
“所以你要去上沪处理房子的事是真,租出去是假。……嗳,父母兄弟之间的情分是天定的。”
“嗯。睡吧。我没有什么。”
至今一切尘埃落定,然而他在七个月的孤独里早就猜到了结局。
说不伤心,那忒没人性;可说如何悲愤,不免言过其实。
他想,如今他愈加希冀幸福的人生,而终于可以放心地追求包含陈凌在内的未来。
寂静里忽然唯有两人装睡的呼吸声。
陈凌怀着酸涩的心情胡思乱想,天快亮的时候方入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