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的内容大致是讲陆识忍近来准备写一篇和前朝举人有关的中篇小说,因之前发表的几篇都是交由陈凌看过的,故此次亦随信寄了初稿来。
[另,房东家的小女儿于上星期举办西式婚礼,他送我一把喜糖,虽是无谓的琐事,聊且捎几颗与你分食。
[又另,信将寄出时,我上月通过温、韩两位老先生谋求的英文讲师一职已有下文。每周至郊区上课两次,月薪暂定45元。你要我寻的书已有些许眉目,可惜年后尚谅先生才回首元。
[再另,再另……元旦快乐。挚友陆君识忍于首元长新寓所遥寄谨盼。]
挚、挚友?
陈凌看了不禁脸红。
谁和他是挚友阿!
上一封还只是称友人。
自作主张的家伙。怪人一个。
虽说如此,他略摸了摸被炭火烤热的额头,手脚暖和过来后就拿起油纸伞往自己的院子去。
快要过年了,庶务繁杂,案头尚有不少账目等陈凌亲手处理,他却先把陆识忍的稿子拿出来认真校阅、反复揣度。
更因为这个故事的背景是陈凌所熟知的,在洋洋洒洒写出一篇详细的补充说明后,陈少爷以后学的身份跑了两趟隔壁县的某某老举人家,旁据自己的藏书整理出一长列书单作为知识层面的写作参考。
这封回信寄出时陈凌和邮差都吓了一跳。
忒厚了!
索性拆作一封简要的问候信与一个大包裹。
元旦首元全城戒严,邮局关门休假四天。吴城亦然。
是以陆识忍先收到信,隔了八天才收到包裹。而他的小说稿,在编辑杜偌云的默许下,便以《既死魄》的名字提前在《光芒》元旦增刊上登出。
陈凌站在报亭旁把这篇小说读完了,出神半晌工夫,方打了个喷嚏、捂紧羊绒围巾往茶馆走。
从小说的定稿来看,他提出的修改建议陆识忍大都没有采信,毋庸说那些颇费气力搜集来的举人回忆与相关材料。
“陈少爷,你喝甚么茶?还是雪水么?大冷天换个口怎么样?”跑堂的赶紧招呼他上楼。
陈凌从千种思绪中抽身,抬头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木牌子,“不,还是雪水。”
雪水……香雪……那日在冰店默默推过来的一壶热茶……
他想他并没有生陆识忍的气,实际上也没什么可气的;倒是自己寄了那么多东西去,不晓得等陆识忍全收到了会怎样想、以为写信的人怎样用心!
可恶!如何竟总是丢脸!明明他才是年长的那个。
他、他充其量是尽到一位“挚友”的关怀而已。
咳,只是如此——既然某人称他是挚友。岂能不让他称心如意。
这厢后悔不已的陈少爷忙着准备过年的节礼时,那边陆识忍终于赶在《光芒》新年大刊付印之前完成了第二稿。
这一稿与原来的《既死魄》简直是两个全然不同的故事,人物的形象和心理更贴合,而又有新的深意。
小说甫一发表,即获许多热心读者的来信,旋即又有文坛上的前辈在总结一年新小说成就时点名赞赏。
元宵节的时候,陆识忍渐渐有了点名气;而他的名气,对青年作家章绛来说如鲠在喉。
很快,一场风波不小的笔战就拉开了序幕。
章绛在报纸上公开批评《既死魄》的创作,质疑该作家有意在第一稿中设置不合情理的剧情,而后又“卑鄙愚蠢地迅速修改文稿”,其目的是为了“博得眼球”、“在之前沉默不语的读者们的脸上打一巴掌”、“好赚取所谓‘新文坛冉冉升起之明星’的称号”。
这场笔战在陆识忍作了一篇简要的公告以回应之后继续升级,很快演变为不同文艺风格的作家群体相互攻讦的热闹活动。
此时陆识忍在做什么呢?
两天前他从邮局收到了来自吴城的元宵节礼,满满一大铁盒的冠生园奶油饼干只剩三天的品尝期——正忙着吃饼干写回信:
[……上星期我从学校领工资回来时遇见黄孝燮。你借过他钱么?他一定要我转告你,他家出了一些事,已把钱花光、且无法按期还清。你手头的事情多,不必再顾虑他将来的境况。我知道他是你年少时的同窗,所以打算举荐他去翻译家萧合那里做临时助手。
[正月十二下午我取回了饼干,如你所料,并未延期。饼干的口味……(涂掉“甜”字)很不错。晚上我按你的意见去午楼吃了长寿面。以后我们再来首元,可以点得丰盛些。厨子的确是吴城人,他认识你的祖父。
[最后,时近正月廿三,提前寄出的《天秘卿书法帖》应在路上,诚愿它如期抵埠。生日快乐——致我的——我的——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