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梅瑜安头七那天,陈凌已能下床写字。
“鸠占鹊巢”的陆识忍见他精神的确恢复了些,竟揽下本该由丫鬟们做的事,替他又是磨墨、又是去西南角的小库房挑拣表有黄缥的纸张。
陈凌拄着拐歇了几回,趁手腕有力气,终写成十首悼亡诗以及半篇预备烧寄与拂方的悼文。
陆识忍是他的第一位读者,读了两遍便默记于心;一面暗叹其屡用险韵、于翻案外更作白战体的天才,一面却不肯夸他半个字,但问悼文为何只写下篇。
“你这话问的就很是外行。我……我还不晓得拂方祖籍是哪里、姓甚名谁——梅瑜安的事我太熟悉,可对拂方……”陈凌见蒋妈进了院子往这里来,把笔放下,将诗文和一桌墨迹丢给陆识忍收拾,自己赶紧躺回床上闭目养神:
“总之是写不好的。过些天我把它重誊一遍,夹在一刀黄纸里烧给他罢。拂方他是很宽容的人,不会怨我不尽心。”
若非陈凌还在病中,陆识忍很想请他把念书的事重新拾起来。
依他的眼光,若陈凌把这份才气和脑力锻炼下去,将来定能做出一番叫人咋舌惊叹的事业。
哪一个年轻人不曾幻想过青史留名、万人敬仰、有功于社会的人生?他倒好、自甘堕——堕什么——明明我倒好……我近来是怎么了?
在表哥陈凌卧病修养的日子里,陆识忍隐隐感到灵魂深处生出一种陌生的力量肆意地篡改他的想法。他不再是五月初带着一双傲慢的眼睛觑看整个吴城的外地客。
他的客观意志,他的冷静判断,统统随着夏日的到来与扩散变了形。
“哎陆识忍,你快点!婆婆妈妈的!蒋妈要进来——喂你!啧,你、你成心报复我么?不是请你也揍我一顿出气?是你自己磨磨唧唧、千不肯万不愿——那可是金匮出的最后一批新澄心堂(纸)!”
总是握钢笔的手局促地捏着一支仍留有青年体温的细毫笔杆。
它在半空逡巡不进,左右飘晃,艰难地寻觅着就在手边却始终视而不见的高笔架。
两粒滚圆的黑墨及时沿着笔尖滴在纸上,又被发烫的指腹下意识粗鲁地抹开。
这绝不是西洋新兴的艺术,纯粹是暴殄天物,是胡闹。
莫名心虚的少年见他的表哥气鼓鼓地掀了被子要下床,僵硬地翘起嘴角朝他微笑,以试图掩饰内心的苦恼。
陈凌瞬间哑火了,乖乖躺回去,恶狠狠地盯着混账表弟故意给他瞧的嘴角,愧疚在他的唇舌上轻易欢呼胜利——遂自暴自弃道:
“好,好,唉,你……你随意罢。”谁叫他那天头脑发昏把人打伤了阿。只是可惜了他千金购得的澄心堂!今后还能从哪里收购一沓来?陆识忍个混账。败家东西!
从初十入伏至廿五,澄蓝的天空永远飘着稀薄的云,不见一丝落雨点的迹象。
城里城外的冰窖泰半都空了。
坐人力车上下班的先生女士们还好,无非家里多一些购买手帕与冰饮的开销;背着挎包或洋书包从学校回来的小学生们更好,天太热,担忧电费的校长伯伯放他们一个好长好长的假,晚上好跟爸爸姆妈去看影戏啦;可卖西瓜的老农急得嘴巴上生烂疮,这么晒下去,每个瓜都是蒸熟的,新花又不结果,欠的米债什么时候能还!
不过,异常的酷热于陈府众人无什么影响——往年最受不了热的主人家今年不打冰的主意。
陈凌起初病得厉害,体虚而心热,医书上讲最忌寒邪入体,是以老大夫不许他随意沐浴贪凉,只叫蒋妈等人每日与他擦手擦脚、勤换衣物云云。
病了将有九天,陈凌的病情几度反覆,总算有了疗愈的苗头。
他今天早上醒来就觉得热,裹着新换的缠枝莲双头凤绸被翻来覆去地滚,不一会儿就热出一身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