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这一年的六月,华北、江南皆久旱不雨。
初十入伏那天,贯穿吴城的河道的水位下降了四寸有余。
原被青苔水淹没的最底层石阶时隔五年重新浮出水面,年幼而孝顺的小囡可以趴在上头捞石板底的青螺丝,凑个一小盆带回家好给爸爸作下酒菜。
因着酷暑,陈府的侯师傅最近很是发愁,逮着丫鬟英宝就问少爷今天吃的怎麽样,或者昨天做的凉拌菜还合太太与表少爷的口味么;蒋妈同样很发愁,她的女婿帮人家挑水时跌断了腿,女儿带着外孙们哭哭啼啼地回娘家求她想办法。
陈太太是整个陈府上下几十口人里心情最轻松惬意的一个了:她天天与沈太太们抹雀牌、办宴会、吃茶赏花、游湖听戏,等想起来关心家里两个闹脾气的小辈的情况时——什麽!他们已经和好啦?看看,看看,她就说表兄弟的亲血缘斩不断的。
陈太太的误解与陈凌不无关系。
尽管陈凌觉得陆识忍待他忽冷忽热,与他的距离更是时远时近不可把握;可当姆妈问起他,说什么“识忍早答应我要让你欢喜他,一个月过去了,陈凌你阿晓得弟弟的心意呀”——
陈凌便支支吾吾地点了个头,手上一不留神把脆桃掰成两瓣,甜香的桃汁顺着他的指节缓缓流到手腕下,晕染一道弯曲斜出的粉。
天热而地白,时过晌午,最惬意的陈太太一个人靠在花厅的软塌上打着呵欠重温《风月宝鉴》第一卷,正读到“宝玉看罢,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一节,想起儿子那日在花厅的促狭,不禁两边合读而联想。
她再读几句,书上云:“贾母笑道:‘又胡说了,你何曾见过?’宝玉笑道:‘虽没见过,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远别重逢的一般。’贾母笑道:‘好,好!这么更相和睦了。’”倒觉得自家两位小辈的来往相识有些可爱了。
儿子那句“这个弟弟我原在什么地方见过”,现想来也不算很坏呀。他们不正是像远别重逢一般的好,岂不是愈加和睦呀!
不料,外头突然传来蒋妈与英宝的连连呼叫和杂乱的脚步声,陈太太娇目轻怔,咬着红唇坐起来。
又是什么事呀!大热天的不小心些——
“哎呦!陈凌!识忍!你们掉河里了?哎呦——怎么两个人的衣服都湿乎乎的呀!哎呦快快去换,身上阿有磕碰啊……”
陆识忍换了干净衣服后去花厅,姨妈陈太太还坐在那等他。
“姨妈。”他仍不大习惯喊陈太太作姨妈,稍稍停顿方问:“表哥还没来?”
“你家表哥他毛病多,脸皮还薄,这次顶了一身烂青苔和臭淤泥回家,不晓得多少人看见了——哼,不当心,讨债鬼!他肯定还不准人家笑话他!我告他多少次了,不会水千万别往河边去呀!……听老胡讲,是识忍你下水救的他?识忍你,比陈凌脾气么性格好得多。我妹妹很有福气的。”
陈太太温柔地看向他,嘴边带笑,手却不时捏紧帕子,眉间萦绕着担忧与后怕之色。
陆识忍心生几许愧疚,正欲删去一些不必要的细节将经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陈凌及时赶到阻止了他。
“姆妈,你们说什么呢?”陈凌快步走到陈太太的身后给她捏肩,又软下声音撒娇道:“我是脚滑掉水里了,天热,水里也热,没什么的。下次儿子一定小心。”他朝陆识忍使了个眼色。
陈太太不放心,再问陆识忍一回,“你表哥说的是真的?”
“……嗯。”陆识忍不禁回忆起刚才的混乱:
陈凌落水是陆识忍亲手把他推下去的。
他那时正在河边问一个进城卖草帽的乡汉一些问题,一转头看见了一个人——五月初三那天把他推下河道的混混。
这个混混不是旁人,正是收下陈少爷五块钱“辛苦费”的篾头四。
陆识忍当机立断扔下纸笔把他制服在河道旁的铁栅栏上。凭借与同学寒暑假前往军校武场训练的体能与技巧,他还未十分用力便令篾头四哭天抢地地求饶嚎叫。
“你还记得我么?”
篾头四骂骂咧咧地摇头,趁压住他的肩膀的男子皱眉不虞,转动贼眼睛伺机找街头的同伴兄弟反过来揍这小子一顿好的——他妈妈的,他们一个个都是怕热的鬼!早钻到人家冰店里吃白食了!
陆识忍又加了两分力气,专打在最脆弱的胃部,偏箍住这混混的脖子不让他吐出来:“是谁吩咐你把我推到河里去的?这个人认识我?”
“你(脏话),要打要杀,赶紧来——我他妈哪里晓得你是哪个,是谁——”篾头四被打的头晕目眩,好容易恢复视线,他爱财的眼睛首先看清这神经病手上戴了一只好贵的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