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阿,那日在花厅里自诩盛气凌人的陈少爷居然主动把椅子朝陆识忍的方向挪了半尺,侧过头挨着对方的左肩把《恨别离》的典故与精彩跟他细细说来。
陆识忍本想离陈凌远些,不知什么原因他一动未动,却也没开口让陈凌坐直。
可见洋人学者说的很对,美的文艺的确能激发一个人全部的天真和纯洁。
“唔我想你既没听过祝长全,也就不晓得他是浙西昌郡人罢?”
“……嗯。”陆识忍此时端正了态度,还把陈凌当做授他知识的先生。
陈凌闻言垂眸思索了一会儿,忽闻拂方颤音连连的高腔,抬头看他已唱到动情处,便从无数线索故事里拣出一条主要的与陆识忍讲。
“如今听戏呢,不大讲究戏本子是谁编的了,无非周吴郑王关白几个,更不用说他们的祖籍、流派,但你要是晓得昌郡,听这出《恨别离》就更好些。”
“什么意思?”
陈凌想到将要说的典故的有趣,不禁轻笑,“它是周郑二人辩音韵与情义的地方,一说情深义浅亦可,一说情可不深义须摄魂……总之祝长全与他们有不少渊源,也算沾亲带故,这本《恨别离》可谓明人南北戏之集大成。你要晓得了他写戏文的宗旨,下面就好办啦。”
他说起这些时极其放松,手臂无意地搭在陆识忍的椅背上,心中了无凄恻;而提及历代酸文人的牢骚轶事,眉眼间便流露熟悉与自在之态。
又是一个陆识忍从未见过的陈凌。
他时时刻刻戒备警惕情感越界的努力简直如雨季刷墙时的涂料——大片大片地剥落,在那颗拒他人于千里的心上碎裂作齑粉,融化、渗透、涤荡,激起四肢五骸的酥麻与头脑的兴奋。
陆识忍几次深呼吸方勉强镇定下来,得以压制眼底想要进一步剖析陈凌的灵魂的欲望。这竟费去他泰半的精力,是以接下来只能敷衍陈凌的“授学”。
“欸你听,拂方他唱到‘扬蛾眉遭天妒,最春色醉春归’了,你先听——”
陈凌屏息凝神静待,而低回不绝的笛音琴声也随即戛然而止——
忽的一声颤巍巍低吟连转五个降音,随那台上形容哀艳的青衣一齐跌坐在地。
声色秾丽而凄绝,一双玉臂垂于身前,柔情美目中水色潋滟、似有涟漪。
在座众人听了无不心颤神碎,捂着胸口哎呦出声。即便是龙须座上的黑胖子们也规矩了许多,再没法做那恶心的幻梦意淫。
陆识忍亦听得入神,等乐师们又弹奏时才去捕捉陈凌话里的玄机。
“……拂方他唱到……”
拂方!
哦,这个青衣原来就是拂方扮的。
而拂方是那个明月巷子里的男人……也是陈凌喜欢的人。
遮阳帽、高举的手、满心的讨好皆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怎么样,这一段拂方唱的是真真好呀。”
“嗯,还好。”他抿着薄唇不看陈凌,脸上一片平静。
陈凌惊呆了,因急着为拂方打抱不平,轻推了一下陆识忍的后背,又改揽住他的右肩,哭笑不得地劝他:“我原就想说了,你这家伙,好生狂妄!说我装模作样,又讲他唱的‘还好’?陆识忍,你多少谦虚些!走在夜路上被人套了麻袋扔沟渠里你才晓得改呢是不是!”
看来拂方的戏没有完全驱散黄孝雁一家对陈凌的心灵的影响——他一时不察,竟把身边老实听他讲戏文的混账表弟当做了朋友,亲昵地碰对方的肩膀。
“……”陆识忍全身都僵硬了,故一字一顿地道歉:“我是说错了。”
“对呀,你真说错——”
“我不该说你装模作样。”
“啧,你认真些,我是和你讲装模作样的事么?拂方他难道唱的——”陈凌听了,还想再把手臂揽紧些和这狂徒好好讲道理,手上硬邦邦的肌肉触感突然提醒了他。
!
陆识忍俊朗的侧脸在眼前放大、虚化,隐约看得见其耳垂后方的一粒小痣。
陈少爷连忙把手收回来,坐得笔直如松,神色慌乱、口齿结巴地辩解方才的行为:“你、我、你,咳,还是说……说回拂方的戏罢。”
戏台上的痴情佳人咿呀一声甩出水袖,眉低目动,把第二折的前四句唱得肝肠寸断、心如刀割,显然入了戏、也动了戏子的真心:
“那一处邕邕归雁,这一段嘈嘈野鹳,香珠秀月和衣眠,心怕爷娘来呀总无可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