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在方停澜抵达迟锦的那一天,南宏恰好正式宣布更名为东维民主国,也宣告着这片土地与秦氏的皇权王朝的彻底割裂。
而迟锦依然是迟锦。
作为东州地位无可取代的港口重地,向南可至南境诸国,向北可达北漠诸邦,享穹江碧水哺育,粮仓万顷;又有巍峨千里斛英山作为屏障,不受兵燹,也无怪于秦炾弃帝都后会逃奔至此。无论有没有皇帝端坐于高位上,都不妨碍它的美丽——或者说,正因为没有了皇帝,这个地方才愈发繁华不息。
湖畔的宫殿在年后便改建成了议台诸部,镇海公的新居则在近西郊的雅苑内,不远处便是临海灯塔,与久梦城遥相对望。方停澜刚下车,便看见自家门口站着几名黑衣的侍卫,他挑一挑眉,顿时了然:“恭喜周议国,您这是特地来接我去参加立国庆典的?”
周不疑从门后冲了出来:“你也配参加庆典?!”他们一帮人筹谋多年,好不容易掀了棋盘换了天地,结果这个姓方的主谋倒好,事后不仅不肯坐上议国的位置,还丢下一句“我去找人”后拍拍屁股就走,把一堆烂摊子交给自己来打理。一想到这里,周不疑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老子可等你半年了,赶紧过来接班!”
“我不能接。我不适合站在幕前,不仅施展不开手脚,还容易被当成靶子。”方停澜摇头,拒绝得很干脆,“让天机库知道有我这个人存在,却不知道我站在哪里,会比我坐在议台上更有用。”
“噢,那我还得感谢镇海公给我这个当靶子的机会。”周不疑声音凉飕飕的。
“你这不是没死么。”方停澜随口回道。两人已走进了大门内,暑气被藤架上的繁花筛过,只剩微风从枝叶间漏下,将这里的气温酿得和久梦城一模一样。他半眯起眼睛,“议台颁布的几项政令都挺好,大削了旧贵族们的根骨气焰,如今百姓都把你当救世主一样,就差立庙开香火地把你供起来了。”
“我可不要当这个救世主。”周不疑翻了个白眼。小周大人还惦记着他的奸臣误国大业,每天睡前都在琢磨怎么从国库剐油水往自己的屋里倒,结果第二天一登上议台,看着纸上字字民生疾苦,军饷告急,等到反应过来时,就差把自己积年的私房也贴出去了。
“凭什么老子就得在议台上累死累活,你每天对着你家小美人乐不思蜀。”周不疑忿忿。
“所以我这不就回来帮忙了么。何况当初立法时说好的七年一轮,现在才过了半年,”方大人敷衍地拍拍他的肩,“好好干,送你的那座金矿就在西陆的盐涯谷里,放心。”
周不疑冷冷道:“再加一座,不然我今天就向诸部弹劾我自己。”
“……”方停澜按了按太阳穴,脑中飞快算了一笔账,还是点了点头,“行吧。你今天来找我,不会是就为了跟我讨价还价金矿吧?”
“当然不是,”周不疑得偿心愿,美滋滋地从袋里剥了块麦芽糖丢进了嘴里,“我逮到了一条真正的大鱼。”
“有多大?”
“张客行的学生,你说有多大?”
方停澜淡淡地“噢”了一声。
周大人有些不满了:“你怎么才这个反应?”
“不意外。张客行他们以为迟锦城还是以前秦家人的迟锦,当然会有这个结果。”镇海公笑笑,“他人现在在哪?”
“地牢里关着呢。”
“那就让他继续关着。”方停澜已经开始吩咐人焚香放热水,“我要沐浴休息了,你没别的事就去参加庆典吧。”
周不疑感觉十个蠹宦加起来都没这位镇海公令他恼火:“你不去?”
“没那个心情,”方停澜笑得宛如刚陷入相思期的少年,手上送客却毫不含糊,“我现在只想等久梦那边给我的信。”
从来笑容亲切爱民如子的周议国爆出了今天的第一句脏话。
72.
海连的第一封信和秋日的第一场雨一起送到了迟锦城。方停澜换上了绸庄最新定制的衣裳,拿着信和一壶花犯春,独自前往地牢。他行走在雨雾中,身上金枫色的纱袍浮光迷离,倒像是去赴情人邀约的良人,而非探视阶下囚的胜利者。
“前朝覆灭后,天机库召集前容的残余势力,一心想要复辟,但不慎遭人告密,险些被一网打尽,最后仅剩一小部分人逃出。幸存者中的一些人因为亲见同伴惨死示众,心中的那一缕明火转为了仇恨的黑焰,他们决定向北漠献上《吉光黄云书》内所有杀人兵器,而条件便是血洗泰燕,诛尽秦氏血脉;但还有一部分人认为此举杀业太重引狼入室,不愿苟同,于是天机库再次分裂。”
方停澜天生一把好嗓子,说起开场白时温醇优雅,把地牢内的一室阴冷都熏出了陶然暖意,他走到铁栅栏前,也不管黑牢肮脏,径直坐在了地上,面对着栅栏的另一侧继续道,
“你们向八部联邦许诺献上所有的《吉光黄云书》,如今除了被大火烧毁的两卷外,铁格谷依然只得四卷,剩下的……”他举起手中的酒瓶自斟了一杯,“你们想来也知道在谁的手中。”
对面的人始终没有说话。墙壁上遥遥一豆烛光,只能勾勒那里蹲伏着一个黢黑的身影。
“周不疑说,他是在我家附近逮到你和你的手下的。我觉得有些意外,商海连从你老师的手上跑了,你们不去追堵他,为什么来翻我家的院墙?”他抿了一口花犯春,忽然又笑了,“哦,想来是唯玉曾经跟你们说过,我和商海连关系亲密,你们便以为我这儿会有《吉光黄云书》的线索?”
“……”
雍容酒液落在咽喉,从凉意中居然还能咂出一丝甜味来,方停澜摇摇头,“那你们可就要失望了,因为我这人一肚子坏水又撒谎成性,所以我家这位从来不信任我,自然也不会告诉我他把东西藏在哪里了。”
那人依旧不吱声,但呼吸明显重了一分。
“唉,看你这样子应该是不信的了,”方停澜悠悠叹了一口气,他放下酒盏,又拿出了那封信,“正好我今天收到了他的信,不然我给你念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