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他并无波澜地说:“我满八旗儿郎,确实这几年过得有些憋屈,军饷是不缺的,只是缺了劫掠、赏赐,才过得比往年颓废些。
不过北方百姓已经苦不堪言,指望扩大圈地、铁杆庄稼来提振人心,那是不可能的。为今之计,他们既然要过好日子,就该从南蛮子头上去取!”
济尔哈朗瞳孔略微缩放:“摄政王真想重开边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么?如今这节骨眼突然重新开战,时机未见得比去年或明年更有利于我大清!
本王自也不是反对开战。事到如今,南明与我大清势成水火,势必不能长久共存。可眼前毕竟停战稳住了,何时重开,自然要挑一个对我大清最有利的时机!本王没看出来今年对我大清有什么特别有利的地方!
听说这两年,从南边陆续传来几种米麦之属,如玉米、土豆,为古时所无,产量远高于稻麦。去年只有淮北数处私下尝试军屯,果然解决了一部分军粮。今年扩大了推广,还往山东、河北蔓延。
据说南明推广这些东西,最久的已经七八年了,一开始是在随黄、后来扩大到整个湖广,据说四五年前逐步推广到整个南方。
南蛮子得其利已经七八年,我大清得其利却还不满两年,今年才第二年,推广面积不够大,收成也还没下来。如此,南北国力受益于玉米土豆之多寡程度,明显是南方远胜于北方!我大清若是再多休养生息数年,让北方也渐渐自发能种玉米的都多种玉米。国力岂不是也能相对于南方扳回一些,到时候再开战,岂不是更加有利?”
济尔哈朗也不说别的,随口只针对粮食和人口的问题,跟多尔衮辩驳了一番。
他提到的玉米土豆这些,也确实是中间明清和平休战种田那几年,渐渐扩散开来的。这东西朱树人也没法管控,因为一旦一种粮食普及到普通老百姓人人都种,都能弄到种子,那么被私贩到淮北,渗透进入沦陷区,就是必然的。
一种数百万人都能接触的东西,还谈什么技术保密?无非是有个扩散过程,清军要实验、要推广,要繁殖留种,都需要时间。
大明占的只是一个时间差的利益,我比你提前多种了六年玉米土豆,这六年的积蓄就能形成巨大的国力差距。
济尔哈朗终究年纪大了些,已经虚岁五十了,从四十七岁消磨到五十岁,自然再没有年轻人的莽劲,想求稳。
多尔衮却比他年轻得多,今年三十六,还想搏一把大的。更关键的是,他看问题比济尔哈朗全面,他意识到国力的发展对比不是这么简单算的。
“国力之消涨,岂能看粮食的多寡!为今之计,粮食只要够吃,便能稳住国力。至于指望靠着余粮,重新繁衍人口,那得何止十几年才能看到效果?
此前我大清为了编练绿营新军,已经竭泽而渔,这几年山东、淮北户口减半,被压榨的汉人南逃之势已成,再拖下去,对我大清只会不利。
眼下唯有立刻军事上跟南蛮子血战胜之、重新立威,震慑天下汉人,让他们知道投明没有机会!无非是再被我大清多杀一遍!还不如一开始就乖乖当我大清顺民!”
两年前刚休战的时候,说实话,多尔衮也没料到休战期会有那么多百姓不堪压榨而南逃。主要是之前清朝对明连胜了几十年,他觉得天下人都应该看得清,明没有前途,不会有人去投明,吃两遍苦受二茬罪的。
但他终究是低估了多铎覆灭、淮南尼堪刘良佐毙命这几波的后续长远影响力了。
哪怕南明最后给他了一个“面子”,假装试图强攻收复凤阳失败、退兵,让清军貌似抢到了“休战前最后一战的胜利”,心情相对轻松地下了牌桌。
但随着两淮百姓冷静下来,还是有很多人渐渐认清了跟着大明混的前途,认清了“此大明非彼大明,有了圣君贤相在位,大明跟先帝崇祯在位时那个大明,已经截然不同了,现在的大明是有前途的,值得效忠的大明”。
这个人心的觉醒,是多尔衮最害怕的,比战场上的任何一场具体惨败都严峻。他不得不稍微积蓄起点力量,就全力把这股想法扑灭!
……
济尔哈朗原本没有想那么深入,被多尔衮反复强调后,他站在为了大清国的整体利益的角度,倒也不得不承认多尔衮有点道理。
不过随之而来,就是另一个麻烦。
济尔哈朗不得不提醒:“纵然要重新开战,如何鼓舞人心士气,找到开战借口呢?我大清倒是不在乎信义,想杀蛮子便杀蛮子,想南侵便南侵。可终究是已经休战数年,总要给将士们一个近因。”
南征的最大大义名分,当然是“统一天下,结束内战”,这是任何改朝换代都能用的。说白了就是为了统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随时想打就打。
但那只是远因,不是眼前迫在眉睫的近因。要鼓舞好士气,远近结合的动机,让普通士兵都能代入,也是很重要的。
部队不知道为何而战,为何此时突然重新打仗,就麻烦了。
尤其是满八旗已经没有三年前那么血性,那些在北京城里提笼架鸟的社会垃圾已经逐渐变多了,你必须得给他找个原因。
对于这个问题,多尔衮显然是有备而来,提前想好了。
他直截了当摊牌:“这几年,南蛮子一直在吸纳我大清逃奴!这个理由,随时都值得用来激起我八旗儿郎同仇敌忾,南征抢回子女玉帛!
至于眼下,就编造一些挑衅摩擦,但说今年夏收或秋收时又有淮北屯户大批南逃,我大清天兵要追击抓捕!一旦开战,后续水到渠成!
至于进兵路线,本王自会慎重,不会再如三年前那般选择从淮扬直插南京了——当时让十五弟直插淮扬,无非是看在南明立足未稳,且有内耗,根基不深,挟福潞之争直捣腹心。最后也因冒进,功亏一篑。
如今南明根基已稳,求快奇袭已无意义,自当以自古南征的兵法正道,争取徐徐夺上游之利,而后扫平吴越!
或从南阳进兵,破襄阳,或顺势先取信阳淮南之地,全据大别山之险,再步步蚕食,或沿大别山东路,由凤阳取寿县、合肥,由淝水巢湖直插江北。这些路线,都好过从淮安、扬州争邗沟道南下。”
济尔哈朗看多尔衮能认清三年前的战略失误,倒也对他又恢复了一些信心。
确实,从淮安直捣扬州、再从镇江渡江,那是抢时间时的打法,求一个先声夺人。自古一旦南北对峙稳住多年后,再要南征,就没人走这条路的。
争取上游之利,才是自古南征的正道,只是现在要从长江的最上游、也就是四川地区下手,有些不太可能。
毕竟秦岭险要彻底在明朝之手,大明在四川地区的统治如今还非常稳固。听说有可能要升任总督的巡抚方孔炤,也治理百姓很得人心,没有可乘之机。
四川守将秦良玉也是老成名将,为清军所忌,唯一美中不足的,只是秦良玉年事已高,听说这两年时长重病——隆武三年,秦良玉已经七十四岁高龄了(历史上还能再活一年多就要老死了)
四川眼下的局面,让清廷完全没法下手,何况陕西的吴三桂也还在那儿游离呢。
多尔衮放弃了扬州路,没考虑做不到的四川,专注南阳、信阳、合肥三地,说明他好歹稳重了些。
清廷高层内部又磋商了一番,对于再次开战的大方向,倒是形成了统一。
剩下的只是部署细节、各路军兵力人事如何分配的问题,都可以商量。
另外,既然要开打,就还得做点内部团结的准备工作。多尔衮就以顺治的名义下旨,让各省督抚送嫡亲儿子进京当人质,以便战时兵权下放时,能更好地掌控挟制地方。
当然,实际操作时,清廷的拟旨官员当然不会这么鲨臂,直接把真实目的说出来。
所以旨意明面上的文字是这样的:
“在京官员三品以上,在外官员总督、巡抚、总兵,各送嫡子一人入朝侍卫,以习满洲礼仪,察试才能,授以任使。”(史实,原文一字不差。唯一的出入是正史上这道旨意下发于顺治四年三月,现在拖到了五月)
明面上说是要给督抚们的儿子一个额外考验升官的机会,不是当人质的。而且在督抚之前,额外加了“在京官员三品以上”,好像主要是针对京官子弟多给个机会,督抚只是捎带似的。
实际上稍有政治觉悟的都知道:针对督抚才是真,京官不过是个烟雾弹罢了。
旨意下发之后,各地汉人督抚降将自然也都要照办,尤其是新编入绿营的将领们。
陕西的吴三桂,山西的姜瓖,也都在收到之列。
只不过吴三桂名义上一直不说自己是清臣,位置微妙,收到清廷的示好,一时也难以委决,要不要送吴应熊去北京。
山西的姜瓖却是已经实打实做了清臣多年,而且他地处清国控制区腹地,也没得选,只犹豫了几天,就把嫡长子送去北京。姜瓖的服软,进一步让压力完全到了吴三桂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