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违誓代价,着实把他给闪着了。
饶是他今晚一直气定神闲,最后还是破了功,一口茶水喷出来,咳呛连连:“这特么算什么毒誓?一辈子不读书也算惩罚?”
方子翎被他忽然的激烈反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这个代价还不够么?沉兄你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天下才名素着,定是好学如命之辈。难道你居然理解不了一辈子不许读书的痛苦?”
沉树人被问得一愣,也不好意思承认,不知不觉就和了稀泥:
“罢了,就这样吧。依我之见,李自成如今还没图害罗汝才、马守应,不过是之前太过顺风顺水,没必要用到雷霆手段。能用别的办法收服、更少内耗,他当然也是乐意见到的。
但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尤其是这次洛阳沦陷、福王与洛阳豪绅们上千万两的巨富为闯贼所得,均被用于收买人心、招兵买马。
短短数月之间,李、罗兵马,都已从原本的数万之众,增长到了十余万人。马守应也有近十万人,还包括革左五营其余各营覆灭后、逃散去依附马守应的。
流贼势成之后,定然更有远图,眼下强攻开封,欲取河南全境,便是闯贼野心的体现。如果李自成能带着诸贼,在屠抢巨富藩王、以战养战搜刮扩军的路上一直顺利,他当然可以指望渐渐和平收买兼并罗、马部下。
但朝廷与地方诸王也是会吸取教训的,此番周王已经拿出那么多家产犒军、让官军死守。李自成却不识变化,只想用原本在洛阳的法子故技重施破开封,加上即将入冬、不利攻坚,初战定然不利!
等他受挫之后,内部夺权之声定然此起彼伏,到时候他再想徐徐图之收服罗、马也来不及了,只能是内耗见血!而只要形势到了这一步,罗、马有子嗣而李自成无子嗣,李自成又能与将士同甘苦,其收买人心之能定然胜于二贼!”
沉树人说这些细节,也是毫无心理负担,毕竟他可以预料到李自成的骄傲自满,以及周王的吃一堑长一智康慨散财。
现在这些因素都没变化,历史上李自成要花一年半、三次勐攻才拿下开封,现在当然也会很难。
历史不会简单重演。
任何希望简单复制上一次战役成功经验的统帅,只要对手懂得吸取教训,那复制方一般都会吃瘪。
而李自成的绝对权威一旦重新受到挑战,怎么可能不杀人统一人心?
方子翎听得晕晕乎乎,明明是很玄奥的吹牛预演,杂糅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和“历史不会简单重复”这两套逻辑,用大词一忽悠渲染,似乎听起来又很有那么几分道理了……
但她始终觉得,推理不该说得这么言之凿凿,这么具体详细。
此时她没法反驳,也只能先口头表示愿意观望一下,等结果出来,看是否应验,再决定她的态度。
说得再好听,要是不能实现,就依然是打脸。
沉树人也不在乎是否立刻说服对方,本来就是学术探讨,人家非要打赌他才玩一把,于是也就见好就收:
“你再自己慢慢琢磨琢磨吧,反正历史会证明一切的。”
跟方子翎又聊了几句对历史和学术的看法之后,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方家人的晚宴也已经准备好了。
方孔炤亲自来请沉树人入席,这才注意到女儿刚才一直在请教辩难,他也连忙说了几句出于礼貌的话,让沉树人别介意。
“让贤侄见笑了,我家家教不比那些东林名门拘泥,老夫性好算数、历法,犬子与他诸姐妹也是受老夫影响,喜欢与人争辩,贤侄别往心里去。”
沉树人微笑应对:“不妨,天下读书人都以谦逊为要,我这样敢说敢做的妄人,本就不多见。”
方孔炤见大家都混熟了,也就没再阻止女儿入席,大家就一起用了晚宴。席上沉树人和方子翎也是谈笑自若,丝毫看不出刚才的交锋。
宴席结束后,方孔炤才单独留下女儿,问了她今天讨论的学术话题。方子翎倒也守诺,没把沉树人的细节分析说出来,只说沉树人敢预言闯贼图害同袍,只在一两年之内。
这个结论,自然也让方孔炤也又惊讶了一下。
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年轻人骤然成名而居高位,确实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算是白璧微瑕了。翎儿,你觉得这位沉世兄,人品才学如何?
这沉家跟咱家,如今也算是越来越有渊源了。他家又是苏州首富,沉公也提了南京户部侍郎,原先咱还能平等论交,再往后,怕是要咱家高攀他们沉家了。”
方孔炤原来从不曾和女儿这般说话,今天显然也是动了心思,才正式试探一二。
然而方子翎咬着嘴唇,很是失望地说:“父亲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家还要攀附富贵不成?女儿还小,不想想那些事情!再说,女儿欣赏的是实事求是的谦虚君子。那些狂妄之人,就算再有钱财、地位,终究不是君子之风。”
方孔炤皱了皱眉头:“他也未必就是狂妄。说不定他真是有天纵之才、远见卓识,能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呢?
有些话,凡夫俗子听上去像是说大话,但只要说的人能做到,那就不是大话了。”
方子翎:“那就等时间来证明,他真能算得准再说。”
方孔炤不由摇头苦笑:“过完年你就十七了!当年你大姐已经算晚嫁,十七岁也已嫁到孙家。这种意气之争非要等证明,这不是胡闹么!再说了,他真要有这等天纵之才,到时候定然是大明的擎天巨擘,哪里轮得到我们方家!”
方子翎:“轮不到就轮不到,君子之交澹如水,女儿只是向他请教切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