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愤怒与悲伤都是英雄成长的垫脚石。
虞烈在这孤零零的小山坡上坐了整整一日,大火鸟在身旁陪着他,燕国的这片土地给予了他铁与血一般的坚毅,却没有给予他铁石般的心肠,他感觉到迷茫以及那深入骨髓的疲惫。秦越从冰河之源回来了,卫大神医不再需要他了,他又和十年前一样,独自一人行走在这片孤独的大地上,然而,天大地大却无他容身之所。
冰冷的铠甲冷透了他的心,那枚绿玉种子被他揣在胸口,圆溜溜,滑腻腻的,但却同样冰冷。他蹲坐在那块石头上,微仰着头,看着远方。大火鸟的目光与他一致,不论世事如何变迁,它一直守在他的身旁,从来不曾离弃。
从这里一直往南走,拐过一个弯,绕过一条河,雍燕大道便会出现在眼前,在那常年累月苍青如海的森林深处有一坐要塞,那是雍国的碧落要塞,十年前,曾经有个身穿天蓝色裙裳的小女孩牵着一个男孩的手,指着那碧绿的要塞,脆生生的说:‘虞烈,翻过碧落要塞就是燕国了,等到了燕京,我们便不会再走了,以后,我天天吹埙给你听,你若是听厌了就把耳朵闭起来,但是眼睛得睁着哦。’男孩摸着脑袋傻笑:“我永远也不会厌倦。”
往事仿佛就在昨天,记忆一寸一寸的绵延,奴隶领主的嘴角慢慢翘起来,眼神柔得足以融化这冷凛的寒冬。但是,昊天大神甚少眷顾他,它给予他的时光,痛苦永远比幸福要多。茫茫的细雨下起来了,它们从天而降,把这天地苍穹塞得密不透风,他无处躲藏,冰冷的雨水拍在他的脸上,顺着他脸上的伤疤往下滴,一颗一颗的滚进了铠甲里,于是,那渗骨的冷意缠裹了他。
“萤雪……”
他想问一句为什么,可是从嘴巴里嘟嚷出来的却是一句低喃,像梦语一般有气无力。大火鸟学他的样子蹲着,它把巨大的翅膀张开,替他遮挡着那些无孔不入的雨水。一滴雨水从他的鼻尖滚落,他低下头去,看着它将一株狗尾巴草打弯,然后又把一只仓惶逃窜的蚂蚁淹死。
他仿佛一具石雕,不知冷暖的石雕。
“希律律……”
一匹黑马窜了上来,雨水将它洗得油光发亮,它窜到虞烈与大火鸟的身旁,抖擞着鬃毛。这是一神骏的战马,是虞烈的恩师燕却邪所赐予,原本他想骑着它去燕京,问一问他的老师,自己是不是一棋弃子,可是如今,燕却邪也死了,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困惑,一如没有人可以回答他,卫大神医为什么会抛下他,尽管他自己知道答案。
是的,他知道为什么,卫大神医身体不好,在她的身上永远都泛着淡淡的药香,那些稀奇古怪的小药罐更是无处不在,那位老神医去冰河之源寻药,应该就是为了她吧,现在,老神医回来了,药到病除,而她也十八了,又是卫侯之女,卫侯将她召回卫国,再为她择上一位趁心如意的夫婿,这一切是那么的完美。
“她是卫萤雪,是卫大神医,我的生命是她给的,若是没有她,我早就死在流渊河旁边的野林里了,如今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对不对?”
奴隶领主伸出手,把那只被水珠淹死的蚂蚁捏在手指尖,既像是在问大火鸟,又像是在问自己。大火鸟撑着翅膀,雨水如帘一般洒下来,也不知它有没有听懂他的话,它转动着血色的眼睛,“咕咕咕”的叫着,叫得很急,它把脖子伸过来,想要去磨擦虞烈的脸,可是虞烈却避开了。
“难道不是吗?”
奴隶领主把指尖上的蚂蚁弹出去,看着它跌落在泥泞里:“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碳,万物为铜。虞烈啊虞烈,你该何去何从?”说着,他撑着膝盖上的甲胄,慢慢的站起来,大火鸟也随着他站起来。
一人一鸟互相凝望着,突然,他笑了起来,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齿:“这里不属于我,而我本来就不是燕人,我的骨子里流的也不是铁与血。诛邪,我想去芳阕殿看看那株血信子。”
“咕咕。”大火鸟点了点头。
大雨滂沱,虞烈骑着马狂奔,黑色的铠甲黑色的战马,像是一道黑色的闪电。大火鸟飞在他的头顶。
雨水洗唰着狭窄的巷子,豆大的雨点激打着那些青褐色的石板,激起一朵又一朵水花,急促的马蹄把那些水花统统踩碎,黑色闪电冲入了军营里。
“二哥。”
燕武徘徊在虞烈的营帐前,看见虞烈骑着马从雨中奔来,他急急的迎上几步,抬头望着马背上的虞烈。
虞烈摇了摇头。
燕武的眼神迅速的黯淡下去,他知道,一旦虞烈经过冷静的思考却仍然拒绝,那便意味着再无任何寰转的余地。奴隶领主的脾气就是这样,又臭又硬。
虞烈翻下马背,拍了拍燕武的肩膀,笑道:“你得帮我一个忙?”
“二哥尽管说,只要二哥愿意与我一起去陇山,我什么都答应。”燕武的眼睛又飞快的亮起来,他想,二哥已是别无去处,不和我去陇山,他又能去哪呢?
“稍后你便知道了。”
虞烈笑笑,撩开滴着水的布帘,大步向里面走去。听见声响,早已等侯在帐内的子车舆与刑洛猛地回头向他看来,两人的目光炽烈而矛盾。想来,他们已经知道虞烈拒绝了陇山燕氏给予的活路。
中年领主最是性急,一个箭步冲上来,抓着虞烈的肩膀,低声怒吼:“臭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