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朱洛的话,陈长生下意识里回头,望向苏离和那名叫刘青的刺客。
离开边城军寨,在林外相遇,他很清楚这名天下第三的可怕刺客一直在暗中跟着自己的苏离,这让他很不安,精神压力极大,甚至有时候觉得快要承受不住。
直到先前那刻,他在雨中看到了苏离与这名刺客脸上的笑容,然后看到刺客的剑如破开塘中水月的疏枝一般刺进朱洛的虚象,他才震惊地现,原来那名刺客跟了自己和苏离这么多天始终未曾出手,不是因为可怕的隐忍与耐心,不是他在寻找更好的出手机会,而是他一直是在保护苏离,他在等待最危险的那一刻出现!
刘青居然会金乌剑法,要知道金乌剑乃是苏离自创的秘剑,由此可见,他与苏离之间的关系必然极为亲近,如此说来,今夜的浔阳城确实是一个局,然而,这不是大周朝廷与国教的局,而是离山的局,苏离与那名刺客的局。
这就是陈长生此刻的想法,和朱洛以及此时微雨里的人们想法一样。但刘青没有承认,哪怕他的金乌剑是那样的刺眼,雨丝里还有燃烧的余烬在飘舞。
他会离山的剑,但他不是离山的人。
不知为何,这样毫无说服力的说辞,却让陈长生信了。朱洛自然不会相信,他有自己的判断,只是这时候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去探寻这件事背后隐藏的真相是什么。
朱洛望向苏离,神情冷漠,眼中的月色却快要燃烧起来。
他今日来浔阳城,就是要杀这个人。
如果是以往,哪怕他是八方风雨,也不敢说自己有战胜苏离的可能,但整个大陆都知道苏离在突破魔族包围的时候受了重伤。他本以为杀死苏离是件很简单的事情,甚至不需要自己亲自出手。但现在看来,即便他亲自出手,也不见得能够成功。
他甚至受了很重的伤。
苏离这样的人,果然很难杀死。
同样的道理,他虽然受了重伤,但也很难被杀死。在大雨里,王破、刘青、陈长生的应对可以说最强硬、最智慧、甚至可以说完美无缺,不可思议地重伤了朱洛,却没有办法让他死去或者认输。
“我确实算错了一些事情。”隔着微雨织成的无数细帘,朱洛看着苏离说道:“所有人都知道你看似漫散随意,游戏人间,但实际上你孤傲清高,在世间没有朋友,而离山也不可能来人援你,但没有想到,居然还有人愿意来帮你这个冷血之人。”
这句话说的自然是王破和陈长生还有刘青三人,尤其是前二者,无论是性情还是别的什么,都与苏离极不相同,他们的行事方式和对世界保存的善意是苏离向来最嘲弄鄙夷的,然而陈长生不离不弃,王破不远千里,就是要帮他,仿佛就是要告诉苏离这个杀人无算的孤星,这个世界并不是一味冰冷,总有些人值得信任。
“但你应该很清楚,他们救不了你。”
朱洛看了眼苏离手里的黄纸伞,继续说道:“你今天不可能活下去,你的这些挣扎只是徒劳,只是在拖时间。”
苏离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屑还是别的原因。
“你拖到了王破出刀,拖到了那名刺客出剑,可是,那又如何呢?”
朱洛指着四周的漆黑如夜的城市与更远处的原野,说道:“你看看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呆子,一个少年和一只见不得光的鬼在你的身前,而我们是整个世界。”
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他的鞋底渐渐离开水泊,身体飘到了雨空里,长飞舞,霸道的气息笼罩住了整个浔阳城,鲜血从他的胸口与虎口间流淌出来,落到十余丈外的地面,出啪啪的轻响。
微雨终歇,云层再裂,露出一片不知道是不是真实的天空,仿佛有月。无数剑意如月华一般落下,月华如水一般轻漾,在街道上流淌。
坚硬的街面上出现了无数道深不见底的裂缝,那些都是剑痕。
这就是神圣领域强者全力施放气息的结果。
朱洛决意出自己的最强一击。
王破忽然开口说道:“前辈,付出两百年的寿元也在所不惜吗?”
朱洛已经身受重伤,如果想要毫无意外地杀死苏离,便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他看着王破说道:“王家小子,你不一样付出了二十年的寿元?”
先前在客栈里,王破一刀重伤画甲肖张与梁王孙二人。要知道他虽然是逍遥榜,但实际上,三人的实力很接近,他以一敌二,还要在最短的时间里让对方丧失战斗力,自然要动用极强大甚至类似于自损的秘法。
王破这样做了,他的付出很大。
当时肖张和梁王孙非常震惊。
这时候他问朱洛,朱洛便把这个问题还给了他。
王破的眉毛被雨水洗过,更淡,更耷拉,衣裳被雨水打湿,看着更寒酸。
如果他是一个算帐先生,他效力的东家肯定已经破产。
但他说的话依然是那样平静而有力量。
“我还年轻,但前辈您已经老了。”
岁月最公平也最不公平。
年龄,就是王破相对朱洛最大的优势。
一直没有说话的苏离,忽然大笑起来,笑声里有道不尽的快意。
然后,他对王破说道:“他们这几个老东西,只能寿终,不能战败,你不用劝他。”
王破懂了,雨街上的人们也都懂了。如果朱洛今夜就此退去,那么还如何能够维系在大陆上的神圣地位,如何还能以八方风雨自居?
既然是八方风雨,便不能败,只能胜。
哪怕要付出二百年时光。
苏离的笑声,回荡在安静的浔阳城里,充满了对所谓声望、家族延绵的嘲弄。
朱洛忽然望向夜空,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
苏离的笑容忽然敛没。
朱洛看着他嘲弄说道:“你难道没有想过,既然是我们几个决意杀你,难道我这样的老东西只会来一个?你拖时间,最终还是把自己拖进了深渊,可会后悔?”
浔阳城里的雨已经停了,天空里的云也渐散了,却依然是晦暗的,不知何时。
半边的天空里仿佛有月,在云中若隐若现。
另一半的天空里,忽然出现了无数颗明亮的星辰。
陈长生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望向那片星空,现自己的命星并不在其间,隐约明白那些星辰竟然都是虚象。
是谁来了?居然能够让天地生出如此异象?
王破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刘青站在苏离马前,低着头,鲜血从脸上淌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远处街上响起窃窃私议的声音,偶尔夹着几声惊呼。便是梁王孙和薛河的神情都变得有些古怪,他们没有想到,今夜居然会出现这么大的阵仗。
华介夫面色微白,心想这可怎么办?
……
……
有位人来到了浔阳城。
他还没有出现,天空里便出现了一片星海。
一道强大的神识渐渐降临,街上的积水被震的如沸腾一般弹起。
那个人叫观星客,住在海边或是大西洲,夜夜观星,已逾三百年。
那个人与朱洛很亲近,并称星月无双,当然,他也是八方风雨中人。
浔阳城里一片安静。
王破转身望向陈长生,说道:“你该离开了。”
陈长生握着剑的手微微颤抖,说道:“您呢?”
王破想了想,说道:“我想再试试。”
明知不可为却要为之,明知不敌却要战之。
王破在汶水唐家做了三年帐,没有一笔漏误。
他说的话,向来都会做到。
他认为苏离不应该在今夜死去,他便要为之奋战到底。但他认为陈长生没必要再留在这里,因为陈长生只是个少年,还有很多的青春要去浪费,去体会。
陈长生很认真地想了想,还是没有决定要不要离开。
今天的雨有些寒冷,朱洛的剑很寒冷,但他的血依然还是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