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办公楼里的电梯是出了名的“信号杀手”,王希觉得可能是老天爷在暗示她,走楼梯算了。
她也确实转身去了旁边的楼梯间,一边踩着高跟鞋小心翼翼下楼梯,一边拿着电话道:“嗯……我听着呢……没事,你说……”
刚下完一层,她就定住了。
电话是影版《凛冬记》那边打过来的——男一号确认由冉霖出演了,而且合同已经拟好,马上就过来。
这是王希打过交道的片方里,效率最高,最雷厉风行的一个。
王希觉得不是自己运气好,是冉霖运气好。
挂完电话,王希一口气下到一楼,简直如履平地,脚下生风。
走出办公楼的时候,八月的太阳正晒得厉害,可王希偏没觉出闷,反而觉得天朗气清,满眼光明。
她站在阳光底下,仔细回忆当初是公司哪位高层建议把冉霖从康回那里拉过来交给她带的。
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唯一能确定的肯定不是今天骂她这位。
无奈,她只能把那位高层以“只留一双明亮大眼睛的人形黑影”的造型放到心底,然后真心实意说上一句——
多谢。
……
冉霖知道因为剧本一再修改档期一推再推的缘故,何导对于重新敲定演员这件事比较着急,但没想到,会那么急。
“明天你有时间吗,何导说如果你这边没问题的话,他就直接定机票飞过来。”顾杰永远只说干货不讲废话,这就使得他谈正事时,每句话的信息量都巨大。
冉霖缓了两三秒,才全部消化:“明天可能不行,我是全天通告,另外,何导不在北京?”
“武汉呢,”顾杰说,“一边监督编剧改剧本,一边考察取景地。”
“后天行吗?”按理说应该他去见导演的,这都导演飞来见他了,冉霖实在不好意思往后拖。
“没问题,你这边别变卦就行,而且……”顾杰想了下,还是实话实说,“他也不是专程飞过来就看你,还有其他人也给他推荐了演员,他这次一并看。”
冉霖恍然大悟,反而心里有数了:“这才对嘛,要真是专门过来就看我一个,也太隆重了。”
顾杰没想到友人是这么个反应,也乐了:“行,有竞争的角色才有价值,加油吧。”
冉霖当然会全力以赴,但也没道理守着一个知识库不用:“那个,你当初是怎么打动何导的?”
一向爽快的顾杰,竟然语塞了。
好半天,才挤出来一句:“我的经验对你不适用。”
冉霖没有强人所难,只是直到挂了电话的很久之后,脑补的还是顾杰一掌震碎试戏桌,何导对着坍塌成两半的桌子,僵硬鼓掌,最后豁出去一咬牙,就是你了!
翌日,冉霖赶了一天通告,但只要有时间,就捧着手机看何导从前的片子。何导的片子冉霖基本都看过,这一次主要刷最经典也是何导本人最得意的几部,反复看,认真揣摩,从影片风格,到叙事结构,从情感探索,到潜在诉求,能挖多深挖多深,能悟多少悟多少。
不看影评,只自己理解。
这阵子他和陆以尧的联系不多,因为对方的拍摄非常紧张,而且最近一次联系,陆以尧和他说的是自己已经入戏了,一方面参考了之前冉霖说的方法,一方面也自己找了些门道,总之感觉特别好,希望这样的节奏能保持得更长久一点,千万别是昙花一现。
冉霖能听出他的兴奋和忐忑。
陆以尧或许不是戏痴,但却是那种做一件事,就想要做到自己满意的人,尤其遇到困难的时候,没有“克服”之外的第二条路,所以突破瓶颈,找到感觉,带给他的是那种翻越了难关之后的成就感。
冉霖也替他高兴,并且能感同身受那种入戏的状态,所以近段时间都尽量不去干扰他。
如果《染火》的角色真能拿下,估计那时候《凛冬记》的合同也已经签了——昨天和王希打过电话没多久,经纪人就还回一个好消息,说是《凛冬记》不仅定了他,连合同也过来了,条款没问题的话,就尽快安排签约。
到时候一下子砸过去两个好消息,冉霖想想都得意,简直可以对着陆以尧叉腰。
车窗外,夜已深。
刘弯弯看着刚刚结束通告的冉霖捧着手机,看一部色调灰暗的现实主义题材悲剧,看到嘴边挂上甜蜜的笑,不自觉又往车门那边坐过去了一点。
手机又震动起来。
刘弯弯皱眉进入微信,回复——【困了,不聊了。】
那边不死心,又追过来——【别啊,我这还在片场呢,今天估计要拍到后半夜,你陪我说说话。】
刘弯弯黑线——【我为什么要陪你一起熬夜?】
那边理直气壮——【你老板和我老板是朋友,我们当然也要保持良好的互动关系。】
刘弯弯——【等你像你老板那么帅再说吧!】
那边——【你不能以貌取人啊[尔康手]】
刘弯弯被图片逗得弯了下嘴角,但打定主意不回了,否则永远聊不完。
这位叫做“李同”的同行,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事没事总找她聊两句,等刘弯弯反应过来,已经跟对方成老熟人了。
尤其是最近,据李同说,《裂月》的剧组简直毫无人性,天天开工得比鸡早,收工得比鸡晚,他只能守着他老板的作息,一并被折磨,如今已然奄奄一息。
刘弯弯见他着实可怜,也就时不时陪他聊几块钱的。
冉霖和陆以尧都不知道彼此的助理已经接上了头,一个惦记着第二天的见导演,一个还在片场敬业工作。
转天,阴有阵雨。
冉霖一下车,就差点被风吹走了帽子,好在司机贴心,就停在“正宗内蒙烤全羊”的招牌底下,所以他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店,没被雨前的大风吹太久。
说了包厢的名字,服务员立刻带他往里走,结果走没两步,忽然把他认出来了,呀地一声惊叫,然后开心地一遍遍表达,我可喜欢你演的徐崇飞了。冉霖一个劲点头,忍着心酸说,嗯,徐崇飞是招人喜欢。
就这么到了包厢门口,小姑娘终于没那么激动了,很贴心地帮他开了门。
冉霖人还没进去,就感觉到扑面的凉气——这屋空调开得够猛的。
偌大的包厢里只坐了两个人,一个满面笑容,精神抖擞,还是一身像要去练散打的硬朗造型的,自然就是自己的友人,而另外一位,穿着圆领套头汗衫,宽松短裤,手边还放着一顶渔夫帽的,不用说,肯定就是何导。
因顾杰说今天就当朋友聚会,别弄得像工作似的,而且导演也更多地想和演员聊天,所以冉霖就没让王希过来。
王希对何导的脾性早有耳闻,便也没坚持,只嘱咐冉霖好好表现。
这会顾杰已经起身,特别热情地招呼:“快,过来坐。”
可何导还一动不动,也没转头看他,目光还盯着面前的茶杯,整个人透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
冉霖咽了一下口水,一边冲顾杰笑笑,一边试探性地打招呼:“何导……”
导演依然不为所动,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呼唤。
冉霖有些没底,顾杰却已经起身过来了,一揽他肩膀,就往自己身边的座位上带:“没事,何导一想事情就比较投入,等想完就好了。”
冉霖随着顾杰落座,目光却还放在何导身上,现真像顾杰说的,这位导演仿佛进入了某种旁人无法理解的神秘之境,自动屏蔽外界一切干扰,只专注于自己的精神世界。
“菜点了吗?”冉霖小声地问。
顾杰点点头:“放心吧,我点的菜,保证全是经典。”
冉霖哭笑不得,总觉得顾杰误会了自己询问的意思。
“对了,”顾杰想起什么似的,也低声问,“片酬低的事儿你公司那边没问题吧。要是最后什么谈的都挺好,结果你因为片酬原因不演了,你倒拍拍灰走了,我可就惨了,何导能骂死我。”
冉霖明白顾杰的顾虑。
他这种签公司的艺人,和自己开工作室的艺人不同,在选择本子的时候主动权其实不算高,毕竟片酬公司是要拿走七成的,同样花几个月时间拍摄,赚一百万和赚一千万,公司会选哪个简直是不用犹豫的事情。
这种时候,冉霖就觉得没那么红,反而是件好事了:“我已经和经纪人报备过了,没问题的,目前还没现有想拿钱砸我的有志资方。”
顾杰乐了,正想给冉霖倒杯水,忽然瞄到何导抬头,连忙拍了下冉霖肩膀。
冉霖立刻意会,转头过去正对上何导的视线,当下起立,恭恭敬敬道:“何导。”
何关人高马大,生得一张方脸,寸头,深眼窝,有一点鹰钩鼻,下巴带点胡渣,是个看起来非常彪悍凌厉的汉子。
“赶紧坐下,没那么多客套。”终于结束思考的何导忙冲他摆摆手。
和粗犷的外表不同,何关一开口给人的感觉却很随和,即便不笑,脸部线条也是舒展的,没有很多导演的故作深沉或者面容冷峻。
“今天就是随便聊聊,你别紧张,你一紧张就不是你了,那今天咱们这顿饭也就白吃了。”何导一点没玩虚的,既不回避今天的主题,又不过分强调,是个让人非常舒服的度。
冉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怔怔看着这位笑容和煦的大导演,觉得特别神奇。
何导不闪不躲,任这位年轻演员看,末了觉得差不多了,饶有兴味地问:“看出什么了?”
冉霖回过神,有点尴尬,但实话实说:“您给人的感觉和您的片子给人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很多人都这么说,”何关静静看着他,道,“但我还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冉霖歪头想想,组织了一会儿语言,然后委婉道:“您的片子不管选择的是什么题材,什么故事,镜头对准的是哪一个群体,社会底层也好,中产阶级也好,但最终影片呈现出来的感觉,都比较……阴郁,冷峻,可您本人特别明朗,一点都没有这种感觉。”
“阴郁,冷峻……”何关反复玩味了几遍这两个词,忽然看向冉霖,“不用和我客气,能来点更直接的词吗?”
冉霖下意识看了眼顾杰。
顾杰都不给他使眼色,直接出声:“不用担心,随便说,何导就喜欢随便的……不,直接的人。”
冉霖总感觉有一天会被顾杰坑了。
但看看友人一脸坦然,又看看何导脸上那跟友人如出一辙的表情,又觉得他俩可能投缘就投缘在性格上了,索性豁出去了:“悲观,就算结局是好的,看完也让人觉得没什么希望,心里堵得慌,所以感觉是特别悲观,特别丧。”
啪!
何导猛一拍桌子,冉霖差点被吓得心脏骤停。
耳边还有拍桌回音呢,就听见何导爽朗笑起来:“顾杰,你这个朋友我喜欢!”
顾杰一脸得意,眉飞色舞:“我从来不会瞎推荐人!”
这俩人底气都足,一人一嗓子,气氛就特热烈起来。
冉霖不自觉咽了下口水,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来回看看,有一种吃完这顿饭,就会被这二位架着逼上梁山的惴惴不安。
服务员也不知道是不是瞅准时机,偏这时候送上来烤好的三条羊腿,一人面前摆一条,视觉冲击力极强。
就在冉霖以为马上就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时候,服务员端上来的却是一壶香茶。
和免费茶水不同,一闻就是特意点的好茶。
仿佛看出了冉霖的疑惑,何关和蔼笑笑:“喝酒误事,咱们今天就大口吃肉,大碗喝茶。”
冉霖忽然也有一巴掌拍桌吼一嗓子的冲动——他也喜欢上这个从头到脚不按套路出牌的任性导演了,怎么办!
茶香里飘着肉香,肉香里沁着茶香,也没有什么第一杯酒或者开场词,动筷仪式就何导一个字:“吃。”
“其实人的认知和感悟是会随着年龄增长而不断变化的,”饭吃起来了,何导话匣子也打开了,“没有任何一个导演的风格会一辈子不变,所以我这次反复改剧本,也是这个原因。编剧是我的老朋友,太熟悉我的风格了,写写就往老路上去了,可我这次偏偏就想拍一个没那么丧的故事。”
冉霖没料到这一次何导准备挑战自己:“阳光……向上的?”
“那倒不是,”导演很认真道,“这一次我不准备加自己的感情倾向,就让镜头走客观纪实风,对于电影中的人或者事,不做多余评判,孰是孰非交给观众,争取做到你之前和我客气的时候说的,冷峻,完完全全的冷峻。”
冉霖想说,丧和冷峻不冲突,其实您之前的片子,就是冷峻风格的丧啊。但又怕打击到一腔热情陈述自己理念的导演。而且或许改变真的存在,只是那些东西只有导演自己懂,他没办法只用一顿饭的时间就走进导演内心,感同身受。
不自觉看顾杰,希望从伙伴那里收获一些灵感,以便更好地理解何导深奥的理论。
结果一转头,友人根本没抬脸,正全力以赴与倔强的羊腿斗争。
绝望叹口气,冉霖只好收回目光,求人不如求自己。
飞快思索之后,他总算能对何导刚刚的阐述提出一些自己看法了,兴奋抬脸,正要动嘴,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何导估计是等半天没等来他说话,索性也埋头苦吃,誓要与羊腿决一雌雄。
冉霖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良久的心情复杂之后,也甩开腮帮子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