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些事情,老太太心知肚明。因着她有那么一个母亲,那样的出身,又那样的美貌,老太太本就是个严肃的性子,最重规矩,最讲出身,对这个孙女,她就一直不怎么待见,知道她受了这许多苦却一直冷眼旁观,始终没说什么。
今日忽见这丫头一番回话条理清晰、大方得体,神态间也少了往日的诚惶诚恐,竟隐隐有了进退有据的风采。心里虽略有诧异,却也只当是她年纪大了,开了窍懂了事了。
既有这样的底子,调教一番之后倒也可以带出去见人了。老太太不由就将心事放下了一半。
不由拍着雨澜的手连连夸奖:“澜姐儿大了,懂事了!知道照顾弟弟了!”
二太太在一旁凑趣道:“澜侄女,你是不知道啊。嗣哥儿不但是我们二房的命根子,也是老太太的命根子呢!老太太最疼的就是我们嗣哥儿了!”边说边去看大太太。
大太太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
老太太笑着对二太太说:“你倒是个护短的,一天眼睛里只知道有个嗣哥儿。祖哥儿、业哥儿、宗哥儿,还有恩哥儿,哪个不是我孙子?哪个不是我的命根子了?”
二太太就笑道:“还是母亲会说话。不像我,一天笨嘴拙舌的,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嘴上没个把门的。”
于是大家都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老太太见雨澜一身半旧褙子,因有些小了,穿在身上显得局促,且一看便知是浆洗过多次的了,再看她全身上下只戴一只绢花,竟连一支饰也没有。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温和说道:“瞧你这一身打扮,也太素净了一点,我这黄土埋半截的老婆子也比你穿戴的鲜亮些!奢华靡费固然不好,可也要体体面面的。毕竟是我们杨家的女儿,小姐嘛,就该有些小姐的样子。你的祖辈、父辈们好歹在朝里大小当个官,你也得顾着他们的脸面不是?难不成有哪个敢短了你的份例不成?”
雨澜垂头应是,说:“都是孙女考虑不周!”心里却如明镜似的:这哪里是在说她,这分明就是在敲打大太太。
二太太见缝插针添了一把火:“老太太,您是不知道啊。昨个儿媳妇去了趟侄女院子,地方小又偏僻,满院子的荒凉凋敝,那真是吃也吃不好穿也穿不好!婆子丫鬟们也惫懒,也没个尽心侍候的,指不定怎样怠慢呢。这没了妈的孩子,真真是可怜!”
大太太的脸色十分难看,雨澜的一应起居饮食,都是大太太照管着的,二太太这不啻于在老太太面前说她“苛待庶女”呢,大太太心下暗恨,但事实俱在,有无可辩驳。只得欠身道:“都是媳妇琐事冗繁缠身,疏于照应……”
雨澜心中一动,想着怎样告王妈妈一状呢,可巧的机会就来了。雨澜遂起身,在老太太身前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老太太不由楞了。
雨澜道:“老太太,请容孙女为母亲说一句。”
老太太道:“有什么话你就说,不用这样。”一面吩咐丫鬟扶起来。
雨澜就势起来,老太太让她在椅子上坐了。雨澜低垂着脑袋,委屈地说:“孙女生在这样的人家,祖父祖母疼爱不说,二叔二婶五叔五婶无不疼爱,我前几日病了,二婶亲去看我这个小辈,送来的东西,无不是最好的。”二太太听了脸上就有了笑容。
“……太太更不消说,吃的用的,从没短了我,待我比那亲生的姐妹好要好些。总是教导我和妹妹,说我们年纪不小了,也该到了自立理事的时候了,一应婆子丫鬟们,都要管起来立起规矩。以前我总是不懂,今天才体会到太太用心良苦。到了如今这田地,都怪孙女自己糊涂,叫小人蒙蔽了……老太太千万不要责怪太太,这府中上上下下多少事要烦她,我又是个心里没数的,也从不会在她面前念叨……”把大太太也撇清了,大太太脸色也就缓和了些。
老太太不由问道:“哪里来的小人?”
雨澜道:“就是我院子里的管事王妈妈!”
二太太插言道:“原来是她,我昨个儿去也见她来,看着果然不像个有规矩的。”
雨澜道:“前几日我跟前的丫头晓玉禀了我,说已两个月没有月例到手了,我这才醒觉。叫了这婆子问,她只是推搪,说我吃穿用度都是公中的,也用不上月例钱。又说看我还小,怕有人引诱着,把钱乱花了去。所以想帮我攒着,等我大了,有用钱的地方了,再一总还给我……”
老太太拍着椅子扶手道:“这等混账婆子!真真是可恶!”
雨澜续道:“……除了月例,她竟将公中给我的衣裳也拿出去卖作了银子,来补贴她的儿子。按照定例,公中每季给我四套衣服,我前几次只得了两套,还道定例本如此,叫丫头去问了姐姐妹妹,才知竟叫这黑心的婆子贪了去……”
老太太怒道:“杨家竟有这等胆大包天的奴才?真是骇人听闻了!”
二太太冷笑道:“好个欺主的刁奴!上次问起那婆子,却说是大嫂赏给澜侄女的。不知这话可是真的?”
大太太也是心中惊怒,她一向懒得理会绿静斋的事情,只派了王妈妈去,并暗示她拿捏住绿静斋一应事务,不教雨澜好过了。却没想到这老婆子如此胆大包天,干得这么出格。只得辩驳道:“王妈妈也是我用过的老人,看着忠厚本分,谁知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都怪我不识不明……她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是有什么缘故不成?”
雨澜暗叹一口气,不管她怎样不喜欢大太太,和这样的BOSS对着干总是没有什么好处的。嫡母要收拾一个庶女,办法实在太多了。她告状只是要收拾王妈妈,改善生活环境,并不像连大太太也一块扳倒,何况这么一点事也不可能扳得倒大太太。
于是就卖她个人情说道:“太太说的是。我差人去外院打听了一番才晓得,原来这婆子有个儿子,本也是个本分人,娶了一房媳妇,也守着几亩田土,尽够一家人嚼用的。谁知他最近不知怎么的迷上了赌,一年下来不知在那赌场中输掉了多少银钱。王妈妈那点子月例哪够她填窟窿的。所以王妈妈也就起了这等歪心思……是我年轻识浅不懂事,和太太无干。”
老太太见这么说,容色稍霁,目注大太太道:“谁也有个看走眼的时候,既原是你身边的人,就还是还到你那里落吧!只一点,不可叫澜姐儿再受委屈了。想那贪去的银钱一时也追不回来,你且吩咐账房和针线上的,这阵子澜姐儿短了的银钱、衣裳先一总给补齐了吧。”
大太太这才长出一口气,起身应是。雨澜也连连施礼道谢。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将王妈妈还到大太太那里处置?王妈妈可是大太太的人,这不等于没有处置吗?这和自己的预期差的有点大了。本想着一状告倒了王妈妈,再在老太太面前求个恩典,将自己的乳母从庄子上接了来。谁知道……
老太太这是压根就没想落大儿媳的面子!也是,人家毕竟是皇太后的侄女!自己又算什么?
雨澜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怨愤。老太太对自己这个孙女的关爱,实在是太廉价了……她才不相信,老太太直到今天才看到自己缺衣少穿!那她为什么忽然对自己变了态度呢,如果想不通这一点,就没法针对性地采取措施,以便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老太太又安慰了雨澜几句,忽然问道:“我一直听闺塾的女先生说,你的字写得很好!”
雨澜心里一跳,谨慎回答道:“孙女资质愚钝,只是学了些皮毛而已,哪里敢说好?”
老太太就吩咐身边一个叫“杏黄”的大丫头,叫她取纸笔来。
不一会纸笔都取了来,老太太道:“你就写几个字给我、你母亲还有你婶子瞧瞧吧。”
雨澜恭敬地答应着,提起笔来,心里却转过无数个念头。这个字应该怎么写呢,是写得好看一点呢,还是写得难看一点?老太太忽然让她写字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杏黄磨了一池墨,在书案上铺好了纸,雨澜便拿起了狼毫笔。这是一支大楷笔,是用来写大字的。雨澜更加奇怪了,要知道毛笔字越大越不好写,女子的字一般走得都是秀美妩媚的路子,流行的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擅长写大字的女子就不那么多。
沉吟片刻,雨澜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写下福禄寿喜四个大字。
字字有力,柔美婉丽,端端正正的正楷。
老太太见了这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二太太毫不吝啬地叫了一声好:“婶子虽不会写什么,却也知道侄女写得好看。”大太太无奈之下,只得也跟着夸几句。
“教长辈们见笑了。”雨澜连忙谦让。这些可都是原主人的底子啊。她的生母虽然身份卑微,却真正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奇女子。从小便教她写字读书,吟诗作画,能写出这样的字便也不足为奇了。
老太太满意地连连点头,吩咐杏黄去拿一本《楞严经》来,又解释道:“你们也知道,我的年纪大了,佛经上的字密密麻麻的,看着也越来越累眼了。就起了个念头,找人将经书用大字重新抄一遍,看着也方便些。老大他们几个忙着外边的事,祖哥儿几个又学业繁重,你们姐妹是最合适的。所以我问了女先生,说你的字是姐妹中写得最好的。你可愿意为祖母抄经?”杏黄已将经书取来,在老太太的示意下交给了雨澜。老太太温言道:“得闲的时候,给祖母抄写经书吧。”
雨澜大喜答应。她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老太太这一举动不啻于想告诉大家:杨雨澜是我的人了,从今之后我罩着,以后打狗的时候先看看主人!
至于刚才那一大堆话,好像缺了雨澜就没人能帮她抄写经书似的,那个谁信呢。雨澜才多大点,外院养着那么多请客相公,字写得好的一抓一大把。
老太太又嘱咐几句,终于叫她们散了,临了临了还不忘提醒大太太:“澜姐儿年纪不小了,该带着她四处走动走动,见见世面了。”
雨澜能听出老太太话里郑重其事的意味。她实在有些弄不明白老太太的立场了。难道她真的转了性子,想要补偿雨澜这个孙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