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纨半个时辰后去收碗筷,现少了一个碗,勾唇笑了一下:这家人还真是,已经说过是从船上小厨房借来的碗筷,还少了一个,这赔价可不低呢。
铁家大船上备有护船人,路上有保障,可船资比其他的要略高一些。江南人出远门,都喜欢坐铁家商行的船。
素纨回去时,念叨了一番,说董家那边少了一个碗的事。
素纹问道:“少了一个碗,董太太就没说话?”
素纨道:“我收碗的时候,董太太只赞了句‘不愧是洛家厨娘,厨艺真好。’又说了句‘代我谢谢你家三姑娘。’”
“没了?”
“就这两句,没了。”
素纹一脸不快,“我瞧这人不怎么样,好歹给句解释,或是假模假样地说‘这是你们从船上小厨房借来的,这赔钱算我们的。’我们姑娘又不会真要她赔,至少心里舒服些。得了人的好,少了一个碗提都不提,虽然碗不值几个钱,可这碗比岸上的可要贵得多。”
洛俪这几日一直在一个空簿子上写着什么,有时候能写一个多时辰,有时候却是半晌也不见动笔,甚至半夜时突然醒来,点了灯又继续写,想不起来时,她就不写,想起来时就会写不少。
因纪玄均做了洛家的护卫,近来与执书同住一个房间,而梁霸白日在下等客房,夜里就回洛康的房间。
一路上,除了铁彩凤中蛊,又有董家小姑娘哭嚷闹腾,旁的还算平安无事。
次日一早,素纨素纹二人依旧从小厨房取来粥点小菜,上等客房的人又围坐了两桌用房。
董家小姑娘看到素纨、素纹几人捧着托盘逐一进了府,远远瞧到上面冒着热气的包子,哇哇哭嚷着“我要吃肉包子!我要吃肉包子!”
洛俪瞧着他们三位主子桌的包子还算多,道:“素纨,用油纸包一盘子过去罢。”
洛康淡淡地道了句:“别送了!再送过去,回头人吃坏了肚子,赖上你,多的都去了。”
洛俪见他的话似没说话。
梁霸道:“姑娘听老爷的罢。”他瞧了瞧外头,压低嗓门道:“这是小纪无意间听到的。”
执书道:“姑娘,小的也听到的。昨儿夜里,我睡醒了,听到外头的风大,心里怕,就拉小纪陪我一道去甲板的恭房。经过五号客房的时候,正听见董大人与董太太说‘不知明日洛三姑娘会不会给我们送吃的?’”
那个时辰,几乎所有人都睡熟了。
两人想着夜深,老爷、姑娘睡意浅,不能吵醒了,所以出去时轻脚轻声地行,一听到这声音,两人就停了下来。
屋里,传来董太太的声音:“夫君,哪有天天给我们送吃食的理儿?”
“我瞧洛大人的意思,是不想与我结交。我虽是顺天府人氏,自幼在蜀省长大,且这清流人最爱分一个亲疏远近,我又自报说在峨眉书院就读,他说不得拿我当窦氏派或保皇派的人看待。”
“夫君当时就该说是琼林书院的学子,岂不省了麻烦。”
“这种事能瞒得了人,你别忘了洛家大房的建义伯是琼林书院山长,回头他还是与自家兄长一打听,定会查学子卷宗,这一查就得露馅。”
董太太悠悠轻叹,虽说她爹在峨眉书院做先生,也没认识几个做大官的,否则父亲给写几封信,何愁谋不上好差事。
“夫君刚才说洛三姑娘送吃食,这又如何说?”
“若明儿再送,我想使个法子,若是孩子们吃坏了肚子,洛家人总不好不管。到时候洛大人会以为是他女儿使坏,洛三娘在外头素来有恶女之名,为了替她遮丑,少不得要我们夫妇保密。那时候,不用我求个实缺,为了封住我们夫妻的口,他也会主动替我安排一个实缺……”
屋里传来一个“啵——”的声音,董太太搂住了董德守的脖子,“夫君真厉害,连这样的法子都能想到。”
“我也是今儿刚想到的。”
当那个丫头送来吃食之时,董德守就想到了此事,不花一两银子,只需下一包药,让三个孩子上吐下泄一番,到时候就咬定说因吃食不多,他们夫妻没沾,就让给三个孩子吃了。
届时,洛康就算怀疑,也不得不入套。
“为什么暮食时不使手段?”
“第一顿闹出事,岂不惹人怀疑?何况当时,我也真饿了,并没想到此事,直到洛家侍女来收碗筷,我才突然想到的。”
董太太道:“若是明日他们不送吃的,我就引得小五哭闹,瞧着洛三娘是个心软的,听到孩子哭闹,许会送些吃的来……”
不入局,也定要他们入局。
屋子里传出一阵异响。
执书气得直想冲进去打人。
纪玄均想着:这对夫妻真是狼心狗肺,洛三娘心善,心疼他家几个娘子好几日没沾油荤,他们居然想对自己孩子下手。寻常人,谁能想到这样的法子,这分明就是心狠手辣。
执书说完,铁彩凤气得站立起来,被洛俪强行拉坐下,“凤表姐一点就着的性子得改改。”
“难怪表叔不想理他们,好几次想套近乎,不是被小纪挡了就是被梁霸挡了,原来这么可恶。明着套近乎不成,就要下暗招儿,可恶,太可恶了!”
为了谋到一个实缺,连自己的孩子都能下手,可不是阴险恶毒的。
“好了!凤表姐,我心里有数,你先吃饭吧,你现在中蛊,不能动怒。”
旁人有了打算,如果她再好心送过去,岂不就着了别人的圈套。
好人还真是做不得。
她不过是瞧着那两个小姑娘可怜,董家夫妇又节俭,一上船就吃干粮,一屋子那么多人主子、下人,全挤在里面。小孩子哪待得住,想出去玩,这是在船上,总不能为了他们几个小孩子就停下来。大船不达应天府是不会停下来的。
梁霸道:“一号、二号房无碍,凤姑娘的房间也没事,素缱姐妹今儿一日看好三姑娘的屋子,莫让小孩子钻下去,最好把桌上的吃食都收起来,万一被小孩子偷吃了去,反要诬到三姑娘身上。”
素纹不放心,当即起身进了三号房,将里头的吃食都收了起来,若是有她们在屋里陪着姑娘,自有法子将小姑娘赶出去。
洛俪小声道:“凤表姐莫说漏了嘴,只当不知道。若是小姑娘还哭闹,你跟以前一样吓唬几句。”
就像现在!
铁彩凤明了,听着耳畔哇哇哭着要吃包子的声音,她提着裙子:“臭丫头,又扰人清静了,信不信现在我就把你抛河里喂大鱼!”
这一嗓子恶狠狠的声音传出,哭声没了。
铁彩凤继续道:“真是倒了大霉,怎与你们同船,一路上都快被吵死了。”
董太太想:你也是姑娘,将来也会有孩子,小孩子不都这样。有本事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不生孩子,孤孤单单一个人,自然没孩子吵闹。
夫妻二人有些奇怪等了一早上,没人送吃的。
董德守急得不轻。
董太太也着急,洛三娘不上当,他们的美好计划没法实施。
董太太挑唆着小女儿,“小五,你想吃好的,三号客房里很多,你一会儿瞧门开着,自己跑过去,小嘴甜些,唤声‘洛姐姐,我好饿’说不得就有好吃的了。”
董大公子微拧眉头,“娘,这样不好。”这几日夜里,他们兄妹三个挤大床,爹娘就抱着躺在暖榻上,乳娘、丫头就在大床下面打地铺,其他同行的下人则坐的是座位船,因为这样最省钱。
“去,你懂个什么,不是我们身上的干粮你妹妹都不吃,你瞧她都饿瘦了……”
再不吃洛三娘的东西,计划就没法实施,要谋个好实缺,那得花钱,不是几千两银,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小姑娘听母亲一挑唆,越觉得那个蒙着面纱的贵女那儿有好东西吃,一转身出了门,正要过去,就见立在长廊上的丫头轻咳一声,铁彩凤纵身一闪跳出了房门,小姑娘立时倒退两步,迈着小腿回了五号房,一进去就藏在桌子底下。
董太太“啊呀”一声,“我说小五,你躲桌子底下做什么?”
乳娘道:“太太,奴婢以为,定是凤姑娘又在走廊上,否则五姑娘不会怕成这样。”
铁彩凤听了董家的事后,她今儿就拿定主意了,自己就坐在长廊,她倒要瞧瞧,那小姑娘还能越过她跑进俪表妹的屋里吃点心。
任是董太太再如何夸张地形容:
“洛三姑娘屋里有好吃的点心,绿豆糕、红枣糕,还有你最爱吃的板栗酥,你闻,多香啊。”
“洛三姑娘很喜欢你的,你嘴儿甜些,什么好吃的没有。”
任是董太太说破了天,小姑娘出去两回,一看到铁彩凤移了根锦杌坐在长廊上,吓得再不敢出去。
董太太见小女儿不成事,立时转而游说大女儿。
大女儿道:“娘,我是官家姑娘,跑到别人屋里讨点心,我可做不出来。你还是让妹妹去吧,她年纪小,别人不会说的。”
一扭头,拿着绣箍绣她的小帕子,花不成花,纹不成纹,只瞧见一团五颜六色,硬是看不出她绣的是什么。
董太太吐了口气,啐骂道:“没出息的东西,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丢人不丢人。”
任董太太软的、硬的、吓唬的全使出,小女儿就是躲在桌子底下不动,最后抱着双膝还睡沉了,气得董太太没脾气。
未时一刻,听到一阵摇铃声。
这是船入码头,要靠岸的传讯声。
大船上,有人大喊:“铁家商船——吉祥九号要靠岸了!各位客官整理好自己的行李。下下舱的客人先下船、之后是下等舱客人、中等舱客人,最后是上等舱客人。”
这是一早就定下的规矩,上等舱客人最后走,是因为他们是贵人,行李也多,免得被冲撞了。
船摇晃了几下,停稳后又是一阵摇铃声。
董家小姑娘又出来了一回,见铁彩凤还坐在长廊的,觉得自己像在做恶梦,睡着前她在,睡醒一觉,铁彩凤还在,藏在乳娘怀里,将脑袋扎得死死的,不敢去瞧铁彩凤。
执书、翠丝、翠纱等人已经出了船,在外头寻洛家派来的下人,瞧来看去,洛有下人没寻着,执书现了吴家大老爷派来的管家,让翠丝飞野似地回来传话。
翠丝道:“禀老爷!大舅老爷派人来接船了,说请老爷和姑娘去府上暂住几日,解了乏再回皇城。”
铁彩凤跳了起来,大嚷道:“表叔,我还等着解蛊呢,皇城的药多齐全啊,你瞧我的小脸,现在多瘦,再天天饿得前心贴后背,我肯定要生大病。表叔,我求你了……”
洛康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
“表叔,别停了!”
翠丝刚禀完,就见翠纱又回来了。
翠纱福了福身,“禀老爷,古塔寺的僧人奉圆观大师之令,想请姑娘去古塔寺住几日。”
洛俪低声对洛康道:“现在是五月,铁观音嫩芽,圆观大师曾说要请我过去帮忙做茶露。爹,这可是好东西,到时候做成了,你有口福了。”
洛康问:“茶露和花露一样?”
“这怎么一样,花露可以调酒、制香丸、调香膏。茶露怎么说呢?比花露要好,茶露是茶中精华,每日饮一滴茶露,等同饮一滴灵露,在一壶水里点上一滴,有茶的馨香,有茶的味道,有淡淡的绿。”
洛康若有所思,这么好的东西,他还没尝过。
他试探似地问道:“俪儿想去?”
洛俪连连点头。
洛康呵呵一笑,“圆观大师种了不少名品菊,你讨上几株回家种着。”
“谢爹爹!”
洛康道:“大舅老爷一片诚心,将箱子等东西归拢一下,除了换洗衣衫、随身物品外,其他的货箱去铁家商号租一个铁柜子存着。”
洛俪似有些担心,她的东西里头,贵重的可不少。
洛康宽慰道:“执书晓得轻重,会照了贵的租用,那么多箱子,搬来搬去也麻烦。铁家商号的存物柜、存物库,最是保险的。”
洛俪道:“梁霸可以领着翠纱等人先回府,若是……”她固执地摇了摇头,“我不去古塔寺了。”
她着实不敢冒险,源水石可遇不可求,若是丢了,她就没了。还有箱子里头的香丸子、药丸子,更有玲珑玉棋、兰亭序,哪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洛俪道:“素纨,你去告诉古塔寺的小师父,就说我表姐被人下蛊,我们得尽快回皇城给她解蛊,耽搁不得,若改日有时间,我定会到应天府拜访圆观大师,还请他海涵。另外,你再低声告诉小师父,就说制作茶露与菊露差不多,先用菊露的法子制作。”
素纨领命。
铁彩凤高兴了,“还是俪表妹对我好,知道我中蛊已深,到了生死攸关之时……”
洛俪哭笑不得,“哪有凤表姐说的严重,你中的饿蛊,百日内得解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铁彩凤挽着她的胳膊:表妹待她好,她也真心待表妹。眼睛一扫,现董家小姑娘正在乳娘怀里好奇的打量。她一个眼神过去,董家小姑娘立时在乳娘怀里装鹌鹑,连头都不敢抬。
“俪表妹,那小姑娘挺容易吓唬的。”
“还不是被你的阵仗吓坏了。”
铁彩凤是江湖中人,就连朝中不少大臣都畏惧三分。
再说董德守,只是个七八品小吏,守孝期满,前路茫茫,可不得夹紧尾巴做人,只是他近来做的事、说的话,着实被骄傲的洛康瞧不上。
吴大老爷那边,洛康给了同样的理由“铁家表姑娘中了毒,得赶回皇城给寻郎中给她解毒,不敢耽搁。”
吴大老爷得了下人禀报,觉得不去码头见见大姐夫不成样子,回头吴氏不高兴,说他得了好差忘了大姐夫,换了官袍,一路快奔地出了城,直往码头赶。
待吴大老爷到时,执书几人已寻到皇城洛家派来的马车,也雇了相熟车行的货运马车,小厮、长随等正小心翼翼地搬放箱子。
吴大老爷远远瞧见洛家马车,揖手高呼:“弟拜见姐夫!”长身行礼,很是恭敬。
吴大老爷许是在地方任职的原因,瞧上去显得比洛康还要苍老几分,其实是正常的,主要去年洛康吃过洛俪给的淬体排毒丸,体内毒素排解完,人又调养了一番,故而显得年轻。
洛康道:“铁家表侄女中了毒,怕误了她性命,得尽快回皇城。郎中解不了,我还能请两位御医给她瞧瞧。一道离的顺天府,她没个长辈在,我再不关照些,岂不枉为表叔。”
吴大老爷不无遗憾地道:“姐夫啊,我们兄弟好些年没在一处饮酒了。上次你回江南,弟弟不知道,还是姐姐写信来才听说,就想着你回来,无能如何也要尽尽地之谊……”
董守德一家人最后下船。
董太太一手牵着儿子,一手牵着大女儿,正低声说着什么。
小女儿抱在乳娘怀里。
后头又跟了管家、婆子,几名小厮、长随抬着几口大箱子。
丫头则背负着两个偌大无比的包袱,路走得摇摇晃晃,似承不住重量。
吴大老爷与洛康站在马车旁说话。
洛康唤道:“俪儿、凤儿,你们出来见见大舅父。”
铁彩凤不愿下马车,什么大舅父,隔得老远了。
洛俪跳下马车,裣衽行礼,“三娘拜见大舅父!给大舅父问安!”
吴大老爷看着面蒙轻纱的少女,笑容灿烂,拍拍脑袋,“瞧瞧我这性子,前些日子三娘及笄,我怎把这么大的事给忘了。原想请姐夫去我家小住两日,一听下人说不去了,我立马就赶过来,居然忘了给外甥女备份礼物。”他满脸不好意思,往自己的衣袖里一搜,抓了两张银票出来,“来,来,见面礼没有,自己拿着银票,回了皇城,买些你们女儿家喜欢的东西。”
还有钱啊!
铁彩凤灵机一动,喜上心头,学着洛俪的样:“凤儿给吴大舅问安!”
吴大老爷只顾着爽快了,忘了还有一个。
洛俪道:“大舅父见外了,顺天府与皇城相隔不远,他日少不得常见面。”
“拿着拿着,这是大舅父的心意,不收就是瞧不起大舅父。”
这吴大老爷长得富态,眉眼还算清秀,挺着个大肚子,脸儿圆圆的,就算是扮凶装肃也无法让人生畏的,一说话就带了三分喜色,眉眼倒与吴氏很相像,许是吴氏人瘦,而吴大老爷胖的缘故,显得姐弟二人不大像。
“三娘谢过大舅父。”洛俪见是两张银票,各面值勤一百两,许是时常带在身上应酬吃酒等用的。
洛俪取了一张递给铁彩凤。
铁彩凤笑着行礼:“谢吴大舅!”
吴大老爷道:“好孩子,都是好孩子。”他扫了眼队伍,“姐夫,马车可够?我让吴家的马车、护院送你们一程。”
董德守奔了过来,恭谨一拜:“学生拜见洛先生!”
学生,洛康的门生?
吴大老爷一脸疑惑。
洛康恼道:“董德守,你是峨眉书院的学子,几时成本官学生了?本官怎不知道?”
吴大老爷一听,原来这是个套近乎的,指着董德守道:“现在的年轻人,啊呀,说话行事就是轻率,这学生、先生的话且是乱说的。你是峨眉书院的学子,怎与我姐夫扯上关系了?不可理喻,不可理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