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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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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腰上,系着两个有些陈旧的铃铛,在月下风中轻轻摇曳,传出常人无法捕捉的声音。

这铃铛从他今日入城后,已经响了一整天,然而少司命依然没有来。

以少司命雷厉风行的身手,不该如此慢。

远处,垂拱殿的酒宴似是散了。

国师从仙居殿上飘然而下,轻易避过了内卫和宫人,回首望去,月下的宫殿一派幽静。

仙居殿。

开国时,萧昶为宠姬游仙儿所建,因此才赐名“仙居”,可讽刺的是,游仙儿的名字,还是他取的。

他心头又萌起了那刻骨的恨意,苍白的手背上青筋根根爆起。

却还是阴沉地离去。

这一夜似乎格外短暂,酒香还未散去,晨星已经冉冉升起。

辰时,天色大亮,晋国和北燕使臣团,已经在宣政殿外南衙门里,唇枪舌战开始激辩。

两国谈判这码事,都是主官定基调,下面的官员具体谈好了,分别给主官过目,行就签,不行就再谈。

主官也就挂个名头,基本上不必亲自出面。

所以两国共一百多个大臣,分成十几个部门,在南衙门吵得面红耳赤寸步不让。

垂拱殿旁的偏殿里,谢令鸢和睿王爷分别坐等,一旦有决意不下的条款,双方臣子各自送来,请他们定夺。

“看来是鸿胪寺礼宾院安排不周,睿王殿下对下榻之处不适,特意要来宫里候着?”

谢令鸢命宫人给他上了茶,加了盐巴豆蔻的茶香回荡室内。

睿王爷端起,品茗一口,笑道:“本王在信里就说过,久不见娘娘,也想叙旧。

今日惠风和畅,晴光正好,是畅叙胸臆的时候。”

其实他本来在下榻的行馆等候就可以了,但国师要进宫,他才借故前来。

反正北燕行事向来肆意,以前和谈,也常常是主官相对而坐,这没什么。

换了其他女子,听了这番话,少不得要脸红羞怯。

可谢令鸢对他的调情反应很平淡,简直是不解风情:“看来殿下对落马和掉坑之旅,一直念念不忘呀。

是还想本宫再帮你回味一下?”

她目若点星,笑意盈盈,配上额间兰花,看起来真是十足明媚,说的话却暗含了十足的警告意味,让睿王爷既心有余悸,又忍不住心旌神荡。

垂拱殿是前宫,乃御前侍卫可以行走的地方,郦清悟在此出入行走,比后宫更方便,此时坐在不远处,向睿王爷冷冷瞥过去一眼。

睿王爷亦感受到了他的冷淡目光,回视过去。

隔着大厅,二人目光交锋。

那一瞬间,睿王爷忽然觉得他的目光变得深邃——

好似沉静的黑,深深的漩涡,具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睿王爷感到自己心神好像被迫打开,流水一样外泄。

他暗道一声,不好!

可是,他目光却仿佛被吸住了,怎么也无法收回!

他额角滑下冷汗,千钧一发之际,他身后的国师有了动作,上前一步。

空气中,忽然发生了碰撞。

谢令鸢感到一阵微风刮过,她的披帛铺在地上,被微风掀起一角——

垂拱殿内,哪儿来的风?

她看向郦清悟,他已经收回视线,但目光转向了北燕国师。

国师亦望向他。

他方才对睿王爷用了窥斑见豹——“窥一斑而见全豹,睹一目而晓神思”,想探一下睿王爷心思,被北燕国师察觉,施法挡了回去。

他和国师对视,神色淡淡,目光如静水无波。

可空气却仿佛化作了锐矛、尖刀。

谢令鸢无意瞥见案上的茶杯,茶水竟泛起圈圈涟漪,鸡翅木花架上的墨兰花叶,也在隐隐颤动。

这是和国师打起来了啊!

赶紧的,谢令鸢开了星力“五行之木”护身,郦清悟和北燕国师神色如初,却已经暗中斗法几个回合。

可明明是较量激烈,垂拱殿内却死一般的寂静。

分明每个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温和的假象,也如薄冰,隐隐出现了裂纹。

在这一触即发的气氛中,南衙门的大臣又吵崩了,跑来门口汇报请示,打破了殿内的剑拔弩张。

和谈进展得并不顺利。

北燕虽然战败,但优越的心态难改,面对晋国突然的强势,不免酸讽嘲笑。

两边大臣又各守着自己的底线寸步不让,言辞里免不了一些夹枪带棒,逐渐也就激烈起来。

这时候,本该德妃和睿王爷出面安抚,可二人已经在垂拱殿暗中较起了劲儿来。

听到南衙门奏报的消息,垂拱殿内暗流汹涌的气氛,又粉饰回了太平样子。

睿王爷微微眯起眼,看向谢令鸢,只见德妃听了奏报,不卑不亢道:“胜者为大,我国六万大军正陈兵五原郡、云中郡边境,还望贵国认清现实。”

睿王爷嗤笑道:“赫连雄一时失利而已。”

这话说得实在别有深意,谢令鸢意味深长地看向他:“殿下的意思是,北燕不惧再战;那这和谈,也不是你们的唯一目的罢?”

这种水平的话里有话,她实在是很熟于应付。

睿王爷原本是想给她施压的,没想到她心思活,直截了当问他。

他微笑道:“娘娘何出此言?”

确实,他并不仅仅为和谈而来。

但他也不会承认。

谢令鸢知道他的嘴撬不开,转向北燕国师。

那人方才一直漠然静坐,其存在感却不容忽视。

他在殿内,就像一座泰山镇于此,十分压迫。

但尽管可怕,有件事一定要讨个明白。

她问道:“林昭媛,是你们动的手吧。”

国师眼珠子转过来,神色未变,不过已经显而易见。

这桀骜的沉默,让偌大的宫殿都压抑得逼仄。

睿王爷的脸色也冷了下来。

谢令鸢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似乎长久以来,有种很重的压力,一下子被掀开了。

对于北燕,她连愤怒都觉得是多余的。

“两年了。

从我刚来的那一天起,你们就筹谋杀掉我和其他人。

若不是我身在宫里,出宫又行迹不定睿王殿下,你说我们今天还能在这里叙旧么?”

可怕的是,她说这话时,还笑着的。

国师无动于衷,腰间的召唤铃却摇曳得更为激烈,无风自舞,仿佛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睿王爷意外之下,迅速恢复了镇静:“九星是晋国的天数,当然就是北燕的克星。

站在社稷层面考虑,有些事无关乎道德,亦无关乎情意。”

他说的很隐晦,却也很坦荡。

很无奈,却又很决绝——又仿佛谢令鸢很天真,问的这话很没道理。

可如果不得不与德妃为敌,他也希望,谢令鸢能少恨他一些。

谢令鸢安静听他说完,唇角弯起,笑了。

这笑意却并未传入眼底,反而眸中有凛冽冷意。

无关乎道德,也无关乎情意,那——出于为九星和社稷之虑,杀了他和国师,也是理所当然。

但她不会将这句话说出来的。

甚至也不能直接对睿王爷动手,他是在长安的地界上,若是出了事,晋国难辞其咎。

她这边正思考怎么杀掉国师,大殿忽然有轻微的摇晃。

所有人一致察觉,感到了四周的波动,是空气,空间在扭曲和挤压。

郦清悟腰间的山海灭已经亟待出鞘,而谢令鸢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星力蓄势待发。

睿王爷不知发生了什么,正茫然。

“发生了什么?”

而国师的眼中,闪过震惊的神色,一个荒谬的念头出现,他猛然起身!

下一刻,戴半边银面具的白衣少年倏然出现在垂拱殿内,几乎是如风影一般,落在了几人之间。

少司命神色冰冷,右手横挡在面前,腕上银片镯的镂空花纹流光浮动,暗藏杀机。

“你”睿王爷惊讶,不明白少司命是如何进来的,他再怎么厉害,晋国皇宫的三千御前侍卫,难道都是摆设?

而国师已经猜到了。

他转头看向郦清悟,眼中杀意迸发。

随着国师缓缓转过视线,他的猜测,也被少司命冷冷道出:

“外头,分明还是子夜。”

——所以,这里,不是晋国皇宫。

这里,是郦清悟布置下的一场巨大幻阵!

幻阵中时间流逝快,在其中的人却难察。

所以此刻不是白天,而是夜里。

所以,少司命感知到了国师的召唤铃,却难以寻觅踪迹。

靠着感应,费了不少功夫,才强行破开,进入了这里。

温和的假象,终于被敲碎,冰裂纹碎成了齑粉。

殿内五个人,目光一瞬交错,都读出了即将出鞘的锋芒杀意!

忽的,他们陷入一片漆黑。

殿外星夜高照。

既然已经被少司命发现是幻阵,也就没必要花力气改变昼夜了,郦清悟收回了精力。

而殿内漆黑一片,在月光下,隐隐辨出轮廓。

郦清悟抬手一挥,“啪”的一声,几盏宫灯次第亮起,火光跃动。

国师周身冷如冰霜,睿王爷知道这人是必要痛下杀手了。

他道:“本王究竟身在何地,还望贵国给予解释。”

少司命忽然闯入,揭穿打乱了计划布局,谢令鸢也没有慌乱。

她笑盈盈道:“好说。

从一开始,你们就没有入宫。

这里只是城外。”

因为早预感有一场恶战,她将谈判之处,放在了长安城外临时搭建的行宫。

而这个幻阵,是从长安北的高陵县驿站时,就开始铺设的。

只是这样大的阵仗,对于设局之人的能力,极是考验。

“难怪”睿王爷道。

所以他入长安城时,感叹长安两年未变,所看到的街景、百姓夹道相迎,女子扶栏投花其实都是两年前,他马球赛时入长安的复制!

郦清悟将两年前的盛景,复制到了幻阵里。

而国师查勘后宫时,隐隐察觉不对,使出了窥探术,却被挡了回去。

倘若两年前他一并来过长安,兴许早就识破。

如今,要不是他用召唤铃将少司命找来,恐怕还要在这个幻阵里陷着。

——竟然被敌人无形中控制了起来,这是何等恐怖!

可睿王爷临危不乱,面无表情讽刺道:“想不到,这就是贵国的礼数。”

谢令鸢笑了笑:“你们要杀九星,我也只有如此。

无关乎道德,亦无关乎情意,还望睿王爷海涵。”

她又来了。

睿王爷心想,她就这么喜欢学别人说话?

你不学本王说话,是不是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真是很讨厌啊!这让睿王爷又回忆起了在并州煌州交界时,被困在阵中阵、坑中坑里的惨痛经历。

他冷冷道:“你要如何才肯放我们离去?”

谢令鸢露出一个他绝对不想看到的笑容:“你不觉得问出这个话很天真吗?”

睿王爷气个半死。

她转向国师:“国师要如何才肯放过九星?”

傅临仙冷冷看她,周身幽冥般的气势如山,已经隐约可见。

谢令鸢却不怕他,她浑身的浩然星气也散开,一时间风起,她的花簪步摇被罡风吹得环佩叮咚,衣袖因萦绕的星气而飞扬,披帛腾空飞起徐徐渐落。

她与国师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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