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亦风带着母亲去了上海,很幸运的,他们匹配到了合适的肾源。然后在医院里接受手术。术后恢复。等回到本市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从春天到夏天的时间里,季公馆终于从死了掌事人的悲伤里回过神来,那感觉像是从冬天直接到了夏天。大宝小宝正跌跌撞撞地学走路,“咿咿呀呀”地学说话。司徒月整个人都精神丰润起来,脸上有了血色,眼里有了神采,唇边有了笑容。季小亭已经从最初的笨拙,到对农庄的经营渐渐上手。一切就这么滴水不漏、日复一日地过下去。季小亭有时候想,原来父亲的死是一种成全,是一种伟大的爱。父亲彻底地放手和闭眼成就了他的懂事与成熟。对大宝小宝,他一忽儿明白了父亲这个角色该承担的责任。父亲临死前说:善待司徒月,大宝小宝永远姓季。季小亭很好地执行着这两个任务。他又像以前一样疼惜、忍让着司徒月,他给大宝小宝取名:季丰泽,季丰润。这两个孩子正式入了季家的家谱。
方逸伟一直恪守承诺,陪着向冰儿做双脚复健。向冰儿的脚还是没有丝毫起色。在复健室里,向冰儿在一场努力站起来的尝试失败后,大汗淋漓地跌坐回轮椅上。方逸伟拿毛巾给她擦额头,她看着他严肃而凝重的面色,心情也有些灰暗。
“我很笨,是不是?可能我一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吧!”
“怎么会?医生说只要你意志力坚强,你的双腿是能恢复行走的。”方逸伟安抚她。
向冰儿叹口气道:“我为什么要意志力坚强?一只小狗之所以能不停歇地往前跑,是因为他的前方挂了一根肉骨头,而我,我的肉骨头在哪里?我的双腿站不起来,还能让你每日陪着我,一旦我能走了,你也就离开我了,所以,我倒是希望我永远也不要恢复行走,这样就能让你一直呆在我身边……”
“冰儿,你这种想法是不对的。”
“难道我腿好了,你不会离开我,还会娶我吗?”向冰儿自觉可笑地叹口气,见方逸伟沉默着不答腔,她心里燃起了一丝不切实际的奢望,“逸伟,如果我的脚能恢复行走,你就和我在一起,好不好?”她乞求地灼灼地看着方逸伟。
方逸伟蹙着眉头,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没有搭腔,不置可否。方逸伟的沉默在向冰儿眼里变成了默认、默许。她狂喜地拉过他,紧紧揽住他的脖子,幸福到哭:“相信我,如果你娶我,我一定能站起来,一定能重新行走。”
方逸伟任向冰儿把眼泪洒在他肩上,他没有开腔去打断她的话,尽管他不会给她这样的承诺,但是此时此刻他不忍去打断她,只是静默着。美丽的初恋时光,云一样飘到眼前,又云一样飘走,短暂得让人怀疑它是否存在过,生过,还是只是南柯一梦。
接下来,向冰儿对复健训练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和积极性,这多少让方逸伟欣慰。他在心里默默祈祷,快点站起来吧!快点行走吧!那样,他就能早日拿回八尺门18号,早日拿回属于他和凝波的珍贵记忆。
白天明已经彻底康复,并回到政府大院上班。他由原来的副科提到了正科,挪了个更高级别的职位。他每日按部就班地上班,偶尔和小秘书们喝喝酒,唱唱歌,日子过得行云流水。他完全不知道这表面的平静实则潜藏暗涌,等待他的是他做梦都想象不到的一场大变故,这场变故毁了他四十年来平静的生活,毁了他作为一个男人本该享有的尊严。那一天,和往常一样,在办公室里加了一会儿班,和同事去喝了几杯小酒,打了辆的士回到了白家大宅。
回到卧房时,柔桑照例的不在。白天明看着空荡荡又华丽丽的双人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柔桑又是在画室里作画吧?如果他不是娶了个名冠满城的画家,还会这样独守空房吗?应该早早焐好了被窝,贤良恭俭让地等他回来。白天明已经记不起和柔桑恋爱伊始的情景,那时候柔桑不过二十出头,水仙花一样清丽可人,才华洋溢。他的确被她迷住了。短暂的恋爱之后,柔桑就怀孕了,于是奉子成婚。女儿上初中的时候就被送往加拿大寄养在一户白人家庭里,白老爷子说白家的子孙都要经过磨砺,将来才能挑大梁成大器。想起女儿白香香,白天明倒没有十分想念,分别多年,他已经习惯了,麻木了。白香香该有十七岁了,该长成大姑娘了。
白天明拿起桌上女儿的相框,仔细地打量女儿。照片上的白香香还小,现在不知长成什么模样了,该是个大姑娘啦。白天明流露一抹慈父的笑,便出房间往画室的方向走。如果可以,白天明一定想时间倒流,那么看完女儿照片的这一刻他就会上床睡觉,而不是去画室,也就不会撞见那件丑事。这件丑事不知道已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掩藏了多久,直到被他撞开的这一刻,它已经臭到要溃烂。
白天明推开画室门的时候,他愕然地看着正紧紧相拥的一对男女,他不能骂他们狗男女,因为一个是他亲爱的大哥,一个是他亲爱的妻子。这两个见面都不应该多看对方一眼的人此刻在他面前抱成一团。白天明觉得世界瞬间混沌了,时间静止,空间闭合,他眼前所有的事物都在不停地旋转,听觉世界更是一度盲音,直到一切都停顿下来的时候,他看见了白天朗凝重而有些惊慌的神色,还有柔桑——他的妻子眼里噙着的泪花。
“说吧,为什么会这样?”白天明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自己竟冷静地可怕。他没有咆哮,没有摔东西,没有青筋暴起,而是平静的,淡淡的,说道,“说吧,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爱情。”柔桑的回答让白天朗也吃了一惊。
白天明愕然地看着面前这个才高八斗、娴静如水的女人,她轻而易举就干出了荒唐而龌龊的事,却理智气壮的,没有任何羞愧之色,回答他:“因为爱情。”
“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白天明觉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
“那你呢?”柔桑一直云淡风轻地和他对话,“你又多高尚?心里一个刘凝波,身边还有一个蓝凤凰。”
“我和小蓝根本没有什么,她只是个孩子。”白天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柔桑争辩,他居然被贼喊捉贼。
“那刘凝波呢?”柔桑情绪激动地喊起来。
“我和凝波更是清白的,我们没有做过任何不堪的事情。”
“灵魂的出轨算不算出轨?你每天晚上躺在我身边,心里想着的人是谁?你每个夜晚睡梦中梦到的人又是谁?你喃喃梦呓,喊着的那个人又是谁?”柔桑的眸子一寸寸暗下去。
白天明向后趔趄了一步,柔桑的质问他无言以对,他只能说道:“所以,你背叛我,是为了报复我?”
“不是报复,只是因为,爱情……”柔桑说着,唇边绽出一抹雨后茉莉般的笑靥。
白天明几乎摇摇欲坠了,“既然因为爱情,为什么你的眼里还闪烁着泪光?爱情不应该是甜蜜的吗?”
“因为我怀孕了。”柔桑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白天明猛地张大了瞳仁。
短暂的怒目相对之后,白天明只觉得天旋地转,如果他是个女人,他真想嚎啕大哭一场。这叫什么事?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妻子肚子里怀着的是他的骨血,车祸以来他和她就再没有肌肤之亲,他以为她忙于创作,他以为她清心寡欲,却原来是忙着偷情。他多想失声痛哭,可是他是个男人,他是个受过高等教育又身居得体职位的知识分子,他做不出掉身价的事情,他更加欲哭无泪。他只能蹒跚地转过身子,顶着头上那顶绿油油的帽子,艰难地迈步向门外走去。可是一抬头,他就望见了站在门口眼里噙着泪花的马茹芬。
“大嫂……”白天明唤了一声就柔肠百结地噤了声,他压根不知道这桩桃色丑闻,马茹芬是知情的,他只是以为她和他一样可怜,一样是被背叛的那个人。他用充满怜悯而同情的目光回望着她,他怕马茹芬承受不住这样的真相和打击,会瘫软到地上去。于是他快速地走向马茹芬,扶住她,努力支撑她身体的重量。
不料,马茹芬却问他,“天明,你还好吗?”
白天明吃惊而疑惑地看着这个曾经骄横而今就像断翅鸟一样狼狈颓丧的女人,不解又好像有些了解地试探她:“大嫂,你早就知道柔桑和大哥之间的事情吗?”
马茹芬有些歉意地回望着白天明,她眼里的泪越蓄越多,像一个小水池子,闪着波光,终于点下头去。
“为什么?”白天明只觉钻心的疼痛,原来这是一场众人合谋的骗局,或是一出戏,只演给他一个人看,只把他一个人当傻瓜,他使劲咬住牙齿,把牙关咬出咯咯响。
“天明,对不起,不是我有意欺骗你,我知道真相的那晚就从楼梯摔下去,然后失忆了,我来不及告诉你……”马茹芬带着哭腔解释。
“那后来,恢复记忆之后呢?”白天明声音暗哑,仿佛努力克制着已经爆棚的怒火。他不能爆,一旦飙,那怒火就像熔浆一样会毁灭所有人。
“你大哥现了若昭不是他亲生儿子的真相,要和我交换条件,我们互相都要保守对方的秘密,天明,我不想离开白家,这里有若昭生活的点点滴滴,我不想离开若昭……”
“若昭的身世到底怎么回事?”白天明觉得心脏马上就要爆裂了,原来这偌大的白家大宅,果真是白玉其外败絮其中,原来这奢华绮丽的背后承载的是这么多龌龊、腌臜、见不得人的勾当。
“我没有背叛你大哥,你大哥误会我了,当年你大哥在外公干,我在医院生产,可是我不知道我生下来的是个死胎啊,医生说我以后再也不能生育了,当时我害怕极了,你哥他不爱我,白马两家联姻本来就是利益与利益的挂钩,可是我爱你哥啊,要是不能生育,我在白家的地位就不保了,我不想被扫地出门啊!幸好当时在同一家医院的同一个时间段,林家喜获一对孪生儿,只是产妇产后大出血,危在旦夕,林家人贫穷,要就产妇的命得用昂贵的药物,他们没有钱,于是我就抱养了其中一个婴孩,给他们一笔钱,这个婴孩就是若昭,另一个就是你也见过的林亦风。”
马茹芬的诉说让白天明有些缓不过神来,原来,这么多真相。此时此刻,他都要有些怀疑这豪门之内还隐藏着些什么,他回过身去,盯着白天朗,目光复杂。这和他同姓,从小就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他与他身上是不是也承载了其他秘密,他们会不会又是另外一场算计与阴谋的产物?
白天明的注视在白天朗眼里竟成了不怀好意,他害怕他对柔桑出手,本能地将柔桑护在自己怀里,嘴里哆哆嗦嗦说道:“天明,你……你要干什么?”
白天明觉得悲哀,几十年的兄弟情谊,为了一个女人冰解冻释,他凄凉地笑道:“我要离婚!”
铿锵有力,不卑不亢,所有人都怔住了。
而白天明在众人各种复杂的目光里走出了那间画室,那些层层叠叠的画框,或黑白,或彩色,此刻全化作耻笑的眼睛。白天明一溜烟地跑出画室,他去车库,开上他那辆夏利,疯了似的驶离白家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