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前,江生和小五刚从学校偷偷跑出没多久,学校就进来一辆军车,张先生开了灯,让我和江生坐上军车回去看老江最后一眼,江生不在,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被接了回来。
老江身为抗战时期的国军军医,战场上不知道救了多少人性命,他回到北平城后,虽然被安排了一个可有可无的职位,但是他在军中的地位却极高。因为他精通医术,常常给领导家属看病,跟所有领导都合得来,又从不得罪人,所以老江感染鼠疫之后被区别对待,上报给了北平城军区中心。
鼠疫防治中心的医务人员给老江注射疫苗,用了最好的药,可老江的病情并不见好转,他得的是肺型鼠疫,他年纪较大,又历经战争,身体大不如前,当天晚上就心力衰竭,皮肤黑,肺型鼠疫是鼠疫病种中最可怕的黑死病。
老江临死前的愿望就是回到三里屯,看看自己生长的故土,还有自己的孙女和孙子。
老江躺在床上,勉强睁开眼睛,见我一脸畏惧地站在母亲身旁,他虚弱地开口问道:“江生呢,怎么就你一个人啊,丫头?”
“哥哥没回来。”我小声说道。
母亲说:“江生跟小五提前跑出了学校,应该还在回来的路上,您再撑一会儿,爸。”
“不用了。”老江的眼神颓靡,整个皮肤都是紫黑色的,看起来特别吓人。“其实我知道自己的死期,只是没想到感染了鼠疫,我今年年头的时候去镇上找吴道长算了一卦,他说几年后这天下将会闹饥荒,到时北平城浮尸遍野,咱家还会饿死一个人。”
母亲擦着眼泪说道:“算命的话不能全信,我就是饿死也不会让两个孩子没吃的,你就放心走吧。”
老江说:“不,你不能死,要死你也得等孩子长大成人了再死,我只是要你记着,最后一口吃的要给江绒,我再疼江生,他也不是咱江家的种。”
老江说着,突然抓住母亲的手,狠狠地问道:“记住没有,若死的是江绒,你就是江家的罪人!”
母亲看见老江瞪大了眼睛,面目狰狞,她点了点头,声泪俱下说道:“我记住了。”
老江松开了手,渐渐没了声息,旁边的医务人员上前查看,然后向门口的领导点了点头。
几名军人脱下军帽,向老江敬礼。
他们没注意到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的江生,转身跑向黑暗中,跑向三里屯后面的北坡。
我隐约听见小五叫着江生的名字,他追着江生跑了出去。
小五是江生最好的朋友,两人平常无话不谈,江生不止一次在小五面前讲老江的好。
老江惯着江生,甚至胜过亲生孙女,他将江生捧在手心,扛着肩上。
江生从未见过自己的爷爷广西提督陈志美,甚至就连他的父亲陈公博也总是一副愁眉苦脸不让人亲近的样子。
当年父亲江正阳和江生打赌,说江生来到三里屯后就只值五百个大洋,想再要五百个大洋根本不可能,江生不信,结果他输了。
陈公博风流成性,他的正牌夫人叫李励庄,谈吐优雅,相貌端庄,是国之才女,不是母亲张秀梅这样的农村妇人可比的。而陈公博在逃往海外之前就已经将财产分配给了其余几个子女,他临死之前在狱中写了几封信分别寄给自己的子女,唯独没有写给江生。
陈公博的遗体被送回上海公墓安葬的时候所有子女都在,也唯独没有江生。
江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没跟任何人提起,他是个会把委屈咽进肚子里的人。
他甚至不再提曾经一口一个小少爷的惯着他的黎叔,不再提他的奶妈。江生会像其他小孩子炫耀一样东西那样跟小五炫耀,老江带着他到北平城的阳春面馆吃阳春面,他要加牛肉老江就给他加,他要穿唐装,老江就给他买。
“江生。”小五追上江生,喊着江生的名字。
江生的肩膀耸动,泣不成声,他突然捂着头蹲在草地上,像疯了一样捶打自己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