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芳菲未尽, 夏将到来。阳光正灿烂, 暖风徐徐将带着树木花草清香、佛前供奉的檀香缓缓送来。
这个时候的潭拓寺正是一年风光最好的时候。
凉亭里的人原本都是这么想的,可自打那位扬州来的富商刘先生说了几句话之后, 所有人都惊呆了。
老太爷跟被人照头打了一闷棍似的, 整个人都懵了。
他呆滞地转过头, 去看薛姨奶奶。
薛姨奶奶脸色煞白,跟被鬼捏住了似的惊慌恐惧:“你……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她一边说一边朝后退, 想要躲到老太爷身后去。
“怎么不认识, 我从前还叫过你的局呢。扬州花月楼的头牌玉莲,赫赫有名的色艺双绝的艳.妓,我怎么会认错呢?”
刘先生又朝前走了几步,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就是你!我绝没有看错。”
“不、不、不。”薛姨奶奶慌做一团:“我是南直隶天长人,从没去过扬州,你看错了,看错了。”
老太爷脸色一会青一会绿, 像开了染坊似的,别提多难看了。
“老太爷。”薛姨奶奶眼中含泪, 乞求地看着他:“妾身怎么是那种人呢?你难道忘了吗?妾身跟您的时候, 还是……还是……”
老太爷猛然清醒。
薛姨奶奶是大嫂做主抬给他的,大嫂那个人最重规矩、最看重庄家的名声。她是贪财,为了得二房的银子做了很多错事,但她绝不会做这种败坏庄家家风之事的。
薛姨奶奶跟他当晚, 是落了红的。
若她真是娼妓,又怎么会落红呢。
认错了,一定是这位刘先生认错了。
“你真的从良了啊。”刘先生指着薛姨奶奶惋惜道:“我还打算……”
“够了!”老太爷怒喝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刘先生的话:“这是我家里的女眷,你不要再胡搅蛮缠无故骚扰了。我奉劝你趁早将那副风流浪荡的样子收起来,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不是扬州!”
刘先生本来笑嘻嘻的,听了这话立马就落了脸色指着老太爷说:“你这人好没意思……”
“刘先生。”南山闲鹤立马上前按住了他的手,打着哈哈道:“我们歇好了,去别处转转吧。”
刘先生却觉得落了颜面,冷哼道:“走就走,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要印制的书,可不好这个什么如川先生选的。”
“在我们扬州,纳名妓为妾氏是风流雅事,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只是这个玉莲转脸就不承认,必定不是个老实的。明明做了娼妓,还说自己是清白的姑娘,这不是骗人吗?”
老太爷冷着脸,对着刘先生怒目而视,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刘先生不高兴道:“我是好心好意的提醒,没想到有些人却把我的好心当做驴肝肺,这种是非不分被女人眼泪一骗脑子就成豆腐的人也会选文?他选出来的文能看?”
“反正我是不信的。”
“好了,好了。”南山闲鹤尴尬的不得了,拉着刘先生朝外走:“您难得来京城一趟,一定要好好转一转这潭拓寺,还要给家里的人上一炷平安香才是,非常灵验的。”
刘先生跟着他走,走到门口停下来,大声道:“某些人自以为自己娶的是冰清玉洁的好女子,将人家视为心头肉,殊不知对方是两只玉臂千人枕,一握蛮腰万人骑的头牌艳妓。”
“什么清白的身子,也就骗骗没见过世面的人罢了!”
“不过是把粗磨的珍珠粉提前放进去,到时候自然又涩又阻,还能磨出血来。”
“我刘某人眼神好着呢,玉莲服侍我的时候,我看的真真的,她肚脐旁边有一块小指甲大的红痣,十几年前的扬州城谁不知艳.妓玉莲腹上长了一粒胭脂豆呢。”
小指甲大的红痣!
这句话出来的一瞬间,老太爷只觉得头上一道闪雷劈过,劈得他脑中轰隆隆作响,所有的血同时朝头上涌去。
“薛玉娘……你……你这……”
你这贱人,敢骗我!
他指着薛姨奶奶,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了。
“老……太爷……”薛姨奶奶面白如纸,眼中都是事情败露的惊恐,身子跟筛糠一般抖了起来:“妾身……妾身是冤枉的……”
刘先生见他们如此,畅快一笑:“某些人以为得了佳人,却不知绿云罩顶。像我这样直言不讳的老实人不多了,扬州艳.妓不说恩客满天下,恐怕人数也不少,说不定早就有人认出来,却故意不说破,只在背后笑话他的是王八呢。”
“刘先生!”
南山闲鹤也看出来了,他也不顾失礼不失礼,拉着刘先生就走了。
老太太听了半晌,也惊得目瞪口呆。
待听到刘先生说的最后一句话,她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王八,王八,王八好啊。我们今天晚上就喝王八汤。”
“哎呦,佛祖身侧,不该说这样的话,该死该死。”
她笑声传来,老太爷只觉得自己被人打了几个耳光。
他不仅在老太太面前丢人了,还在文瀚楼的同事面前丢了脸,以后他还怎么见人?
“老太爷,你别听那个人胡说,一定是她!”薛姨奶奶指着老太太说:“一定是她故意安排人陷害妾身的,老太爷您要相信妾身啊。”
事到如今,还敢骗他!
吕氏眼里心里都没有他,根本不会管他怎么样。
揭穿薛姨奶奶的人,还是他共事的朋友带来的人。
人家连她肚子上长得痣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她竟然还敢狡辩!
她是不是将他当成了傻瓜?以为她只要掉几滴眼泪他就相信了。
想到刚才那个刘先生说他是“是非不分被女人眼泪一骗脑子就成豆腐的人”,想到从前做的那些事,老太爷再也承受不住。
他浑身抖上前,一耳光甩在了薛姨奶奶脸上:“贱人!你骗我……”
话还没说完,他就噗嗤一声吐了一口鲜血,然后捂着胸口倒在了地上。
……
半山的凉亭里,陆铮一袭白衣,正在品茶。
周成拿了千里镜,激动的直拍大腿:“哎呦。”
“哎呀!”
“啧啧!”
“世子爷!”他跑回到凉亭里,兴奋地对陆铮说:“妥了,妥了,薛氏的真正身份被揭穿了。庄家老太爷晕过去了,庄小姐正给他救治呢。”
“我们快下下去吧。”
周成嘿嘿一笑:“我把人都支开,您可以单独跟庄小姐说会话。”
正好向她表白,跟她说今天的事情都是您一手安排的。
庄小姐必定非常感动,就算不投怀送抱,至少也能让您拉拉小手啥的。
周成脑补着庄明宪跟陆铮手拉手的画面,喜得嘴都要裂到耳后根去了。
先拉拉小手,再把她娶回家,说不定就要有小世子了。
嘿嘿。
嘿嘿。
小世子一定比世子爷长得更漂亮。
他带着小世子玩,教他习武。
其实小小姐他也喜欢,就是他不知道怎么跟女孩子玩。
不过他可以装大马给小小姐骑啊。
小小姐一定会喜欢他的。
这一天很快就要来了。
真好啊。
陆铮一眼就看出来周成在想什么了,他冷冷道:“你是不是太闲了?”
一句话把周成心里的粉红泡泡全部赶跑了。
“世子爷。”周成挠了挠头:“我们下去吧。”
陆铮没说话,站起来走了。
“哎。”周成急了:“那不是庄小姐的方向啊,您去哪里啊,你走错了啊。”
陆铮不搭理他,脚步越来越快。
他不会承认刚才他想的跟周成想的一模一样,所以他的耳朵才红了。
一路纵马疾驰,他的心跟马蹄一般慷慨激昂。
等下了马回到书房,心情才缓缓平静下来。
“世子爷。”
周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您怎么回来了?今天多好的机会啊,你为什么不去见庄小姐?”
不去见庄小姐,就不能拉小手,就不能成亲,不能洞房,也就不会有小世子、小小姐,那他就不能陪他们玩了。
这怎么行?
周成急得扯头。
他埋怨地看了陆铮一眼:“您也不小了,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这样吧,我现在去请庄小姐来一趟。”
他迫不及待的,恨不能陆铮今天就弄出个孩子给他玩。
“站住!”
陆铮心里好气又好笑,面上却分毫不显,只沉着脸说:“不许去。还有,以后童嬷嬷再来,一律不让她见我的面。你跟她说我很忙,等我忙完了,自然会联系她。”
“你……”
周成呆住。
世子爷,你这是要始乱终弃吗?
“爷,您不要庄小姐了吗?”
你不要庄小姐了,小世子小小姐由谁来生呢?
一想到小世子小小姐没了,周成快哭了。
“正是因为我想娶她,所以我才不能见她。”陆铮说:“你按我说的办吧。”
哦,哦哦。
原来不是不娶,是要娶啊。
“那就好,那就好。”周成笑嘻嘻的:“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把童嬷嬷给拦住,保管让她见不到您的面。”
他美滋滋地出去了。
陆铮自嘲地一笑。
他终于还是对她使心计,用手段了啊。
若是两年有人告诉他,他会为了娶某个姑娘而算计他,他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
陆铮啊陆铮,枉别人说你皎如玉树,灿似明珠,枉你是卫国公世子、锦衣卫指挥使,如今连个小姑娘都撩不到手,还要用骗的,你也不过如此。
……
庄明宪跟老太太一起把老太爷送回了鲤鱼胡同。
薛姨奶奶想跑,庄明宪让丁兴捉了她一起送了回去。
大太太陈氏当场就把薛姨奶奶关了起来。
庄明宪留下药方子,就跟老太太一起回去了。
路上老太太不说话,庄明宪有些不安:“祖母,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怎么能跟庄金山过了一辈子呢?”老太太唏嘘道:“我跟他根本不就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光说别人的不是,怎么就不说他自己的不对呢?明明是他自己又好色又蠢,还怪薛氏隐瞒他。他能有今天,都怪他自己,怨不得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