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县令不必拘束,随意一点,请坐下把!我们大家一起聊一聊。”
崔渠提心吊胆地坐下,虽然他自诩还算是清官,但几年的官宦生涯中多多少少也有一点让人诟病的地方,他害怕这些乡人出言无忌,把他的老底在李庆安面前捅出来。
李庆安见众人都不吭声,便笑道:“那我先抛砖引玉吧!崔县令,我想先了解一下新安县的土地兼并情况。”
听李庆安提到土地兼并,崔渠一颗心放下,虽然新安县的土地兼并现象也很严重,但那些都是朝中权贵所为,和他关系不大,他便点点头,指着周围的田地道:“大将军看见这片田地没有,这都是上田,一亩可产稻谷三石,但这些土地都不是耕种人所有,这是荣王的田产,一共四千八百顷,向东数里的土地都是他的所有,这其实只是秋林一叶,整个都畿道的土地大部分都被宗室权贵兼并了,有的是直接赏赐,有的是趁灾年低价购买,有的是强买强卖,就拿我们新安县来说,县志记录开元初年时还有六成自耕农,但到今年为止,只剩下两成了,而且基本上都是缺水的下田,一年只能种一季,权贵们看不上眼,才得以幸免.....”
开始,崔渠是小心翼翼叙述,生怕说错话对自己不利,可他越说越激动,几年来心中的不满和压抑都一齐说了出来,“丰年还好,就怕遇到灾年,几个月滴雨不下,河流干涸,那时灾民四处蜂拥而来,洛阳高官又将他们赶到下面县里来,大街小巷都是饥民,官仓里却没有粮食,那些权贵的粮仓里粮食多得霉臭,却不肯拿出一颗米赈济,那时我们心里恨得要命,却又无可奈何,最苦是我们这些底层小官,上面权贵压,下面民众恨,两头受夹板气啊!”
李庆安见众乡农都低下了头,便问他们道:“你们都是佃农吗?”
一名老农道:“回禀殿下,我们都是佃农,崔县令说得一点不错,这方圆二十里的土地基本上都是荣王所有。”
“那赋税如何?”
老农叹息一声道:“朝廷的赋税还勉强能接受,夏税,上田亩税六升,下田四升;秋税,上田亩税五升,下田三升,另外每亩还有三百文青苗钱,每年户税一贯,纳绢、麻各一匹,哎!头痛的是田租,无论夏秋,每亩六成,雷打不动,遇到灾难会略略减少,但最少也要比照丰年的四成交,交不起就问东家借粮,连本带利,利上加利,最后还不上了,或者举家逃亡,或者卖身为奴,全家都沦为庄园奴,比如他.....”
老农一指那名年轻农民道:“他就是庄园奴,一年到头没死没活地干,娘子还得去给庄丁洗衣,惨啊!”
那名年轻农民的头深深低下,几乎要触到地面了,李庆安默默点了点头,又回头问崔渠道:“敬宗皇帝的土地改制令,我记得是下全国执行,怎么都畿道一点动静都没有吗?”
崔渠苦笑一声道:“敬宗是公认的弱势皇帝,他的限田旨令根本就出不了潼关,关中之地有他的军队查办,还好一点,但都畿道、河南道、河东道,这些地方谁会听他的旨令限田,官员都是阴奉阳违,定指标、写计划、丈量土地等等,表面做事比谁都积极,可实际上呢?丈量个土地就要三五年,没等丈量完土地敬宗皇帝就驾崩了,限田不了了之,后来监国登位后更是下旨,废除敬宗皇帝的一切限田令,这样,更没有人去得罪权贵了,殿下,不瞒你说,其实所有的官员都知道土地问题严重,搞不好大唐会因此亡国,可为了保自己的官帽,谁愿意提呢?连长安庙堂都态度暧昧,更不要说下面的州县官吏了,大家都是做一天算一天,这就是现状。”
尽管李庆安也知道大唐危机四伏,却没有想到会严重到这个程度,难怪在河南道和关内道招募安西移民时,报名竟如此踊跃,若不是活不下去,谁愿意背井离乡,去万里外的安西谋生?
这一刻,李庆安感觉到自己肩头的责任异常沉重,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烧灼着他的内心,他便缓缓对众人道:“土地兼并问题,我会尽快着力解决,我也知道很多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不容再拖,所以这次我率兵东征,同时也是为了缓解都畿道、河东道和河南道的土地兼并问题,先就是眼前你们的土地,我可以告诉你们,荣王已经死在成都了,所以我就先以他来下手,他的土地都是无主之地,一律重新分配给耕农,他的粮食一律充公,他的庄奴一律释放自由身,这就是我的决定,现在开始执行!”
众乡农都惊呆了,当他们反应过来时,激动得纷纷跪倒,许多人都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殿下,您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那名年轻乡农更是按耐不住不住内心的激动,沿着田埂狂奔而去,他挥舞双臂,对田里的农民大喊大叫道:“老天爷啊!我们有土地了,我们有土地了!”
“我们自由了....”
他声嘶力竭喊到最后,竟跪倒在田埂上,捂着脸嚎啕痛哭起来,他就是一名庄园奴,他和他的妻女一辈子都是别人的财物,可以任人买卖,任人凌辱,现在他终于得到了自由身。
李庆安心中叹了一口气,本来他是想东征结束后,再着手清理土地,可眼前的所见所闻让他再难以等下去了,他便对崔渠道:“荣王的土地和庄奴可以立刻清理,粮食收归官仓,土地还给耕者,而新安县的其他兼并土地者,我相信你比谁都清楚,三天内,你给我列一份清单来,我派军队来协助你清田,两个月后会有监察御史来复核,做得好,这就是你升迁的资本,可如果你胆敢对我阴奉阳违,给我定什么指标,列什么计划,做表面文章,那我将以军法处斩,你听懂了吗?”
崔渠心中凛然,躬身道:“卑职一定竭心尽力,做好新安县的清田!”
“那好,我就等你的消息!”
李庆安起身,对众乡农道:“我该出了,请大家放心,我会继承敬宗皇帝的遗旨,将限田令贯彻到底,大家请静候好消息!”
说完,李庆安返回了军队,他翻身上马,下令道:“大军出,向洛阳进军!”
大军再一次浩浩荡荡地出了,这时,李庆安的分田令已经在田头地里传开了,在田里插秧的农民纷纷丢下手中的活计,涌到官道两旁,他们给李庆安跪了下来,一名老者手捧泥土高高举起,对李庆安高声喊道:“赵王殿下,你就是我们苍天啊!”
........
李庆安作为中军主力,他行军的速度并不快,但前锋李光弼此时已经占领了洛阳,郑蔡节度使季广琛心中畏惧安西大军,早在安西军出潼关时,他便率军离开洛阳,退守郑州,观望局势的变化,季广琛就是洛阳本地人,在退离洛阳时,他约束士兵,严禁士兵趁机抢掠民财,使洛阳没有遭到一丝损害。
季广琛年约四十余岁,他从小喜好兵法骑射,开元二十三年以武举入仕,在地方做过兵曹参军事以及军府都尉,后调至长安为东宫六率军府将军,被李亨所赏识,李亨强行登基后便重用于他,任命他为郑蔡节度使兼都畿道防御使,手中握有三万重兵。
季广琛深感李亨的知遇之恩,对李亨十分忠心,当李庆安率军从安西返回后,他也意识到李亨在长安呆不住了,便打算进关中与李亨一同南撤,不料王思礼突然占领了潼关,使他的计划破灭了。
在李庆安入主关中的这一个多月里,季广琛一直忧心忡忡,他几次想放弃中原,走南阳入汉中,但李瑁却仿佛知道他心思,在南阳屯了六万大军,不准他过境,就在这时,季广琛接到了李亨的命令,命他坚守都畿道,准备与南唐军夹攻襄阳,季广琛明白了李亨的战略,李亨并不想放弃洛阳,他是想拿下荆襄后,使都畿道与荆襄连为一片,将李庆安堵在关中。
但李亨却迟迟没有对荆襄起进攻,而李庆安的大军却已经杀到了洛阳,使季广琛深感忧虑,他该何去何从。
此时,季广琛已将分布各地的三万军都集中起来,全部驻扎在荥阳县城外,荥阳县从隋朝开始,是天下有名的大粮仓,这里有几十座大官仓,中原地区所收的粮食赋税,大多存放在荥阳,自从李豫在关中大规模清查权贵后,朝廷粮食储量暴涨,便不再从中原调粮入京,两年来的积累,使荥阳官仓的存粮已经到了一百五十万石。
这是一笔极其重要的战略资源,季广琛宁可放弃洛阳,也不愿轻易放弃荥阳。
就在他忧心忡忡等待李亨消息之时,有士兵来报,安西军副将李光弼派人来和他谈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