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坐在他二人对面是少府监的冶署丞郑少游,冶署丞只是一名九品芝麻小官,辅助管理熔铸金银铜铁等事宜,他的官职虽小,却掌握着这次李豫行新钱的一些关键信息,从他们三人的坐姿便可看出一些端倪,胡云沛靠在软褥上,显得放松悠闲,掌握着这次谈话的主动,而苗奕为旁观陪衬,不停端起酒壶给二人劝酒,居中调解气氛,至于郑少游则神情紧张,不时摩挲着手掌,身体微微向前倾,全神贯注地听着胡云沛的每一句话。
胡云沛在会见郑少游之前,已经派人详细地调查了他的家世背景,他的母亲七十岁了,还有一个病卧在家的大哥,下面又有三个年幼的子女要抚养,全家就靠郑少游的一点俸禄度日,朝廷欠俸两年,使他家几乎陷入绝境,一点田产也卖掉了,现在就靠他妻子给人洗衣度日,而且郑少游曾经偷拿过边料银而被抓住,上司因怜悯他而没有处罚他,但他的年度考评却因此得了下下,升职无望,罚俸三个月,凭这些信息,胡云沛便判断出这个郑少游是容易争取之人,而且不能给他太多的好处,给得太多反而会吓着他。
“李大将军是善待手下之人,且用人不疑,郑署丞应该也知道石堡城之战吧!在那一战阵亡的所有将士,大将军至今还在抚恤他们的家人,一个也不少,来安西的,给予土地且免税,不愿离开家乡的,则按月给钱米供养,所以他手下之人,大多愿意为他效死命,这些话我也不想多说了,这样说吧!如果郑署丞愿意为大将军效忠,我们每个月按安西四品官员的额度支付给郑署丞俸禄,另外再一次奉送郑署丞三千银元,郑署丞以为如何?”
郑少游内心的狂喜已经按耐不住,他怎么会不愿意,家里一贫如洗,一家老幼嗷嗷待哺,现在得到了三千银元,那可价值三千九百贯钱啊!还有每月的厚禄,他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此刻他心中充满了感激和效忠欲望,莫说为李庆安效力,就算让他去死,他也心甘情愿。
“需要我做什么,胡先生请尽管开口。”
胡云沛见他已经投诚,便微微一笑道:“其实我们的要求很简单,每隔三天,你要写一份关于朝廷铸钱的报告,然后会有人来找你,如果有紧急情况,你也要及时禀报。”
“这没有问题,我一定会照办!”
或许觉得自己得钱太容易,有些难为情,郑少游又道:“其实我和铸钱署的张署丞关系极好,如果胡先生需要,我可以帮忙联系。”
话说出口,郑少游便后悔了,这会毁了他的机会,他心中顿时忐忑不安起来,但胡云沛似乎没有听见他的建议,他在注视远处王宝记柜坊的挤兑人潮,回头淡淡一笑道:“我现在想知道,朝廷的新银钱已经铸造了多少?准备什么时候行?”
郑少游精神一振,这件事他倒知道一二,他连忙道:“新银钱已经铸造了二万贯,按一比五十算,这就是一百万贯钱,如果先生需要,我可以弄两枚出来。”
“可以!那几时行?”
郑少游想了想道:“具体行日期我不知道,但我已得到通知,五天后,也就是十一月初八,第一批二万银钱将正式出库,我们需要到场做最后的验检。”
“五天后!”
胡云沛有些得意地笑了,这和他从其他渠道得到的消息完全吻合。
大明宫紫宸殿的御书房内,李豫正在听度支郎中第五琦的汇报,正午的阳光洒进房间,使房间变得格外温暖,李豫听着汇报,不觉有些走神了。
这两天他的心情颇为复杂,喜忧参半,喜是父亲不再过问他的政务,河西事变后,他因为没有按照父亲的计划去做,两人大吵一场,结果便是父亲从此不再过问朝中之事,募兵之权也交还给了他,仿佛就是彻底甩手不管了,这让李豫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可父亲之事刚去,他祖父,也就是先帝李隆基却又苏醒了,尽管现在状态还不好,还不能说话,但毕竟他已经醒了,这就让李豫的心中又变得沉甸甸的,仿佛加了一块铅石。
他的东宫之位虽然是皇祖父所定,但他登基却没有得到皇祖父同意,没有皇祖父的退位诏书,甚至宗室也没有同意,再退一步,连视同先帝皇后的杨贵妃也没有表态,只是被大臣们拥戴上位,这样,在法理上就有所欠缺,这也是蜀王、吴王和荆王一直不肯承认他的主要借口,他们对天下人宣布,圣上并未退位,小子安能登基大统?
实际上,三王的指责多少有点道理,按照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他先作为皇储监国,等先帝真正驾崩了,他才能正式登基,而偏偏皇祖父得了那种生死不知的病,如果他二十年不醒,自己还要监国二十年不成?
正是在这种考虑下,他答应了大臣们的请求,正式登基为帝,他唯一的期望就是皇祖父永远不要醒来,或者就此死去,他父亲不久前也暗示过他,已经半年过去了,可以让皇祖父病逝了,就在李豫迟疑之时,皇祖父却忽然醒来,这样一来,大唐实际上就有了二帝,这将是一件极为尴尬之事。
“陛下!”
户部侍郎裴旻刚要言,却现李豫有些走神了,便小声地提醒他,李豫一下子醒悟,便歉然地笑了笑道:“裴爱卿请说!”
御书房中除了第五琦和户部侍郎裴旻外,还有右相杨国忠、少府监杨慎余,以及翰林大学士李泌,他们正在最后决定新银钱行的具体措施。
自从李豫决定行新银钱之日起,便遭到了不少重臣的反对,尤其户部侍郎裴旻的反对最为强烈,他三次上书李豫,指出这是典型的杀鸡取卵的行为,虽然眼前可以获得一定的钱财,但这获利是剥削民众所得,会严重影响朝廷的币制信誉,会造成物价飞腾,民不聊生,与他呼应,刑部尚书李砚也指出,两年前的银钱泛滥使米价翻了一番,许多中低层民户都受到了严重影响,再行劣银钱无疑雪上加霜,甚至会引民变。
在大臣们的一再反对下,李豫不得不作出让步,一是减少行量,将预定的三十万贯银钱减少为二十万贯银钱,比值从原来的一当五十,减少为一当三十,并将第二批铸造银钱的含银量稍加提高为银三铜五铅二,这样,就基本上符合了正常一比十的银钱比例,在李豫作出让步后,政事堂最终批准了银钱的行计划。
行时间早已定下,就在十一月初八,也就是五天后,正式行新银钱,这个行银钱的时间十分绝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以防止事先泄露消息,造成市面混乱。
但此时,又出了一个新的问题,户部侍郎裴旻反对先行第一批银钱,因为第一批两万贯银钱是按照银一铜六铅三的比例做成,一文银钱的含银量太低,如果是一比十,还勉强符合正常的银钱比例,但李豫却坚持按照妥协过的一比三十的比例,坚决不肯再让步。
“陛下,臣很担心一旦新钱在民众心中造成恶劣影响后,再行第二批新钱恐怕不会有人再相信了,陛下,不可大意啊!”
这时,第五琦却道:“陛下,臣和裴侍郎的想法有些不同,臣调查过,其实不管是新钱还是旧钱,民众都不愿意,因为前两年的劣银钱泛滥害惨了民众,除非是效仿安西行足量银元,但我们办不到,要么就是行大钱,以一当五十,臣以为这还不如行银钱,因为第二批银钱行后,大家便会渐渐地现,含银量也不低,这样疑惑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失,所以无所谓先后。”
李豫想了想,又问杨国忠道:“杨相国的意见呢?”
“臣支持第五郎中的看法。”
杨国忠对行银钱一事并不是很热心,从前那是张筠的地盘,而现在张筠虽然不在,但他的心思却全部放在下月开始的官吏调整之上,今天李豫诏他来讨论行银钱,他也是勉为其难。
杨国忠之所以支持第五琦,其实和银钱本身一点关系没有,而是因为他不喜欢裴旻,裴旻是李庆安的妻舅,从前的东宫党人,曾经和他的关系很僵,他还记得当年裴旻曾经在李隆基面前弹劾过他杨国忠私养别宅妇,使他被李隆基狠狠训斥一顿,他心爱的小妾也被迫送人,那件事使他对裴旻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只要裴旻反对之事他就坚决支持。
“臣也认为银钱不在乎新旧,需要时间来让民众慢慢适应,裴侍郎屡屡阻挠陛下的筹钱大计,我看是另有隐情吧!”
说完,他瞥斜睨着裴旻,目光中充满了冷笑,他有必要提醒圣上,裴旻可是李庆安的妻舅。
“杨国忠,你休要血口喷人,圣上刚刚即位,为天下黎民所盼,我是为维护圣上的名声,哪有什么隐情?”
裴旻向李豫深施一礼,“陛下,臣忠心耿耿,一心为国,请陛下明鉴。”
“裴侍郎误会了,杨相国没有其他的意思,不要往心里去,朕知道你忠心耿耿,没有怪你之意。”
话虽这样说,李豫确实一下子想起了裴旻是李庆安的妻舅,他心中有些不舒服起来,他沉吟一下,又问李泌道:“先生的意思呢?”
李泌其实是支持裴旻的意见,但有一点裴旻却不知道,那就是李隆基已经苏醒了,如果李隆基恢复健康,而李豫还是这么弱的话,李豫就会陷入极端被动之中,李隆基未必准他再募集军队,所以必须要在李隆基恢复健康之前,十万火急地招募一批忠于他军队,而这就需要钱,如果等第二批含银量高的银钱铸造出来,那至少要一个多月以后了。
正是基于这个原因,李泌主张立刻行银钱,强制兑换一批铜钱招募士兵,然后等第二批银钱出来后,再收回第一批银钱,这样造成的后果就会稍微缓和一点。
李泌便点点头,“铸好第二批银钱的时间太长,恐怕会生变故,臣同意第五郎中的建议,按照原定计划日子行新银钱。”
李泌的态度无疑给李豫吃了定心丸,他见裴旻还要说话,便一摆手打断了他,用一种绝不容反对的语气道:“行银钱,朕一而再、再而三地征求了大家的意见,该做的让步也做了,现在只剩下五天,朕不想再做任何改变,任何方案朕都不会再接受,就此决定,照原计划行新银钱。”
说完,他目光严厉地注视裴旻,等待他的表态,如果他再敢言一声反对,就立刻罢免他,裴旻暗暗叹了口气,其实他还有个方案,那就是先从大柜坊借钱应急,等第二批银钱铸造完成后,用它还给柜坊,总之第一批银钱绝不能行,应该回炉重铸,可惜,他没有机会再提了。
“臣遵旨!”